作者：黎荔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艾青《盼望》

这是诗人艾青于1979年3月创作的一首新诗。锚，是船上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起锚和抛锚，又是海员生活的两个最富代表性的两个动作。起锚，意味着一次新的航行开始了，抛锚，意味着一次航行结束了。

海船起锚出航时，前甲板的水手要观察铁锚出水的情况，并用水龙头冲洗锚链上的泥沙；抛锚时，水手要松动起锚机绞盘，锚链发出磕碰船舷锚洞的响声，让铁锚落水沉底。艾青略去了人们常见熟知的港口场景，仅仅选择了起锚准备开航、返航时准备抛锚的两个瞬间，表达了船员的心情和愿望──“出发”和“到达”。

其实，“到达”和“出发”这两个意思截然相反的概念，在海员的心目中是相同的。因为，这是一次波澜壮阔的航行的两头。如果没有在该出发的时候出发，没有在该到达的时候到达，那么不是已经解甲归田、回归陆地的老年水手，就是在风暴中沉船漂流的迷茫水手，于不知名的荒岛登岸求生，每天凝望无际的远天，遥遥寻找过往船帆的踪影。一个水手的生涯，就是在“出发”与“到达”之间，穿过飘摇的海，沈浮在鲸鱼海蟒之间。

呼吸海的气息，倾听海的涛声，看壮丽的日出日落，海上的繁星闪烁，高高飞翔的海鸟，黑暗中灯塔的光芒，还有风暴、巨浪、暗礁，漩涡，罗盘、航海地图，以及形形色色的贝壳……这就是，漂泊海上的水手的生活。都说生活在别处，有时，我以自己终生居住在陆地上而为憾。没有海洋的动荡与飘摇，总觉得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发”和“到达”。

想象过自己在一条从来就没存在过的船上，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水手，在冷清的甲板上吹着孤独的口哨。人生是需要有一些不确定，需要有一点点阴影的。有时候，这一点点阴影，反而体现了真正的生命力。所以月亮比太阳更富于变化或含蓄的美感，海洋比陆地更具有激情和无尽探求。每一个人都遗憾他不能过其他的生活。动荡的渴望安稳，安稳的渴望动荡。

对于具备海洋般性格的人来说，他们想做一个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对于他们而言，什么是厄运降临？是船驶进静海中，那里没有风也没有浪，太阳如火如荼地照耀着，海水绿绿地满载着腐物，船停在那里不动，南风停了，帆篷瘪了，既没有“出发”也没有“到达”，只有难堪的死气沉沉，连海也要发霉腐烂。他们想要的，是种种不可知的海神的安排：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海上的暴风呼呼刮起，弯了桅杆，湿了船头。当天色突变，起了冷雾，下起大雪，漂来的浮冰高如桅顶，绿莹莹恰似宝石，冰块雪堆间，雪白的冰山亮晃晃，可怖堪惊，四下都是寒冰，这边是冰，那边也是冰，把绝望的船围困在中央。他们想要穿越惊涛骇浪之后，从底舱冲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挥臂欢呼。他们想要在一次迷航中，邂逅一座款摆着绿的处女岛，缠绕常春藤一样热带的情丝，然后又匆匆离去。

在隆冬十二月的内陆高原，想到千山之外，海水正蓝，那些出发或到达的水手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系住，一把古老的水手刀，被离别磨亮，被用于寂寞，被用于欢乐，被用于航向一切逆风的桅蓬与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