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已经三十有六,可长得却像年入天命。那支从十几年前起便陪伴他写作的钢笔早就被磨平了头,生了锈的笔盖写作时被随意地扔在稿纸上,留下褐黄色的印记,就像小说家肚子上因阑尾炎手术留下的一道难看的疤。
小说家已经从事了整整十八年的文学创作。这个数字很精确,小说家记得格外牢。他至今仍清楚得记得在自己十八岁那年是如何被一本名为《百年孤独》的哥伦比亚小说所诱惑,从此坚决地踏上了创作的不归路——小说家只有高中文凭,因为与此同时小说家也时常慨叹着忆起,高考前夜自己所构思的那部长篇巨制。在当时年轻小说家的想象中这是本二百万字,涉及一个国家的兴衰与至少三代人生活的科幻巨著,洋洋洒洒一百五十章整。只可惜十八年过去,这本他认为将成为他人生全部意义的大作也只叽歪出了个二百来字的序……从前的小说家总是天真加幼稚地认为人生很长,不急,可以慢慢写。
每当有人问起时,小说家总会很郑重地回答自己是个文学工作者。这几乎是他一生中的全部骄傲,骄傲到使他可以罔顾听者将会随之投来的怀疑眼神,也可以做到无视十来年的纸笔拉锯给他带来的身心变化。例如不到四十岁,小说家便已谢顶,白得发亮的头皮看去总有几分像涂了油的鸡蛋。而最使小说家恼火的是出租屋窗前的那棵老歪脖子树,反倒是奇异甚至有些灵异地越长越旺,绿叶树枝交错虬结,远远望到总感觉是颗茂密的爆炸头。不过也还好,小说家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他认为秃不过是自己笔耕不缀勤于创造的证明。解决的办法是把自己仅剩的几根粘在头皮上的头发,严谨认真地一齐梳到左边或右边。对于这件事,他就像对待码字一样乐此不疲。
当然了,像他这样日后的伟大作家的候选人,总是很有必要活得拮据一点儿。他所生存的斗室不过二十平方大小,被他精心地划分成工作区与生活区。工作区无非青灯一盏,稿纸一沓,墨水若干,以及他的旧钢笔。他经常性选择忽略掉那对寒碜的桌椅。那二位已经被他各种意义上修理了无数遍,最后桌子依然有轻度残废——一只桌腿不知怎么短了一截,总是晃晃悠悠。生活区就一张过分简约的狭窄木板床。有无数个多梦的夜,小说家一个翻身便在床下摔了个四脚朝天。而无论工作区还是生活区都随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书,从其中我们可以一窥小说家文学素养口味的演进:从大仲马到雨果,从托尔斯泰到陀斯妥耶夫斯基,从莎士比亚到布莱希特,顶上往往摆着马尔克斯、杜拉斯、卡夫卡乃至爱丽丝门罗……大半部世界文学史。
这样的环境在外人看来无非猪窝牛棚,可在小说家眼中,这却永远是他满意的创作环境。他沉醉于工作时天花板渗水的那份节奏感,哪怕这份节奏让他提早患上了风湿。
小说家的职业是什么?自然是写作。再往下追问,他便会有些羞赧与发窘。因为在历经早年无数次退稿的沉痛打击后,现今小说家的工作重心由台前转变为了幕后。难听点讲,就是替人做枪手。
其实小说家十八年的工作履历中有十五年是在干枪手。写一些大可无所谓好坏,完稿即完事的文字。但小说家却很有职业素养与个人坚守地认真对待每一篇自己产出的稿子,往往会为了一个七百块的活,把一篇稿来回改上百八十遍,甲方无一例外都会被他的认真触动。也因为质优价廉的剥削所得,那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最后会被冠以别人的名字发表。可这份认真既不会为小说家增加一分钱的收入,更不会让他兼顾行业中其他枪手所具备的产能,这一切也顺便解释了他的拮据。不过好在,哪怕那些作品没有他的名字,他对成果终归是满意的。
最终,小说家的工作内容决定了他的死亡,至少是原因之一。小他最近才悲哀地发现,除非收到任务为人代写,否则当他认真以小说家身份试图创作,竟然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就像一只碎裂的破罐子,既无法倾倒也不能保留,空空如也。
整整一周,他发疯般将自己关在屋内,神经质发作状啃噬着笔头,死死盯着面前空无一字的稿纸。上面的大片空白使他恐慌,仿若掉入了虚无的深渊。他在空白中逃亡,求生,却义像将在其中溺死。他一言不发,时而冒汗时而又发抖,干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假如他感受到了饥饿,就啃一口放在手边的压缩饼干……等到他终于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那张废品桌子诡异地烧了一角,木制的表面是整齐的人类牙印。
然后,他便开始计划自己的死亡。
在此之前,小说家从未想过自己的死亡。他不会死,直到写出他所能写出的最好的作品。然而,事到如今一切已成泡影。他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能为自己写作,他的创作都将为了别的什么一一比方说钱,他开始为自己之前的惟利是图痛彻。在小说家三十六岁之前,他总是天真加幼稚地认为人生很长,长到自己可以慢慢去写自己,直到今天,他再也写不出自己……
于是,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
他决定了自杀,准确说来是决定从出租屋的窗台跳下去。他很想死得壮观激烈,以偿还自己一生的卑微。像海明威那样用霰弹枪轰开自己的脑壳。可是他活在一个禁枪的国家。没办法,他只好像对待自己失败人生中的其他很多事一样,将就着来吧。
他其实并不是个将就的人。有一天,一个制片人找上了门,原定的编剧吸毒被抓无法继续工作,需要他这样的来顶包。对于小说家而言,这无疑是个美差,无论如何这次的酬劳远比他以前的任何一次业务丰厚。他只负责剧本的其中一小段,不过几场戏。他一如既往地认真而不苟。直到制片人将他那部分十四万字的剧本甩在桌上质问,他都觉得自己的工作完美无缺。制片人质问的是:“为什么观众要的是《战狼》,你却给了我个《战争与和平》?!”
小说家细致地考虑着自杀的每一处细节。他想到出租屋楼下的水泥地板足够坚硬,下坠后他的头很快便会拌进水泥里。假如运气够好的话,他将后脑着地,不管其他的身体部位会如何糟糕,脸却总会是干净的,它将忠实地记录自己濒死时的全部感受,一如被意外封装进琥珀的蚊蝇。
整个计划最不利的因素是他的出租屋只位于三楼,占了个不尴不尬的高度。而他并没有办法取得打开天台门的钥匙。他只能相信,找到合适正确的角度,一样可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他的死状将会像红色的辣椒油和着蒜末拌进了热豆腐。想到这,小说家又有点馋自家楼下早餐店的热豆腐了……
自杀得有遗书。小说家立马崩溃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完成自己的遗书。他倒是想洋洋洒洒解释一遍自己自杀的原因。他放弃得干脆,因为他很快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在旁人眼中自杀根本不需要原由。他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想了想又改成了“?”。一番折腾后,索性很有个性很有寓意地留下一张洁净的白纸粘在墙上,作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痕迹。但愿,房东不会看也不看就把这张有深意的白纸揉进垃圾桶。
在做着一切准备的过程中,小说家恍然悟到自己其实早就积攒了足够的自杀缘由。望穿一生,他最终向自己坦承自己一生最大的本事并非写作而是今人失望——上小学时,班上有演讲比赛,他在全班同学的凝视中词不成句地磕巴,甚至没办法读完写好的讲稿,下去时,他听到了班主任不耐烦的叹息……
窗台上有防盗网,小说家也懒于找人帮自己弄开,只好找房东借了工具捶打了固定栓整整一个中午,直捶到邻居拎着锤头来找他才罢休。被完整取下的防盗网斜在他跳窗时用于垫脚的塑料凳边,像是某件罪证。从现在起,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高中那会儿,小说家也有过初恋。那时的他一边固执地咬定自己配不上人家,一边却又乐在其中地为她送零食递小抄,打热水给胃药。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孩笑着对长得并不帅、穿搭也很土的小小说家说:“你好像一条狗呀。”最后那个女孩找了个小混混,混混每天用机车送地回家。
小说家望向自己那一屋勉强可称作遗产的东西。为了处理这一堆堆的旧书,房东该会很头疼。他倒蛮希望这些书还能够被别人阅读。否则,莎士比亚和杜拉斯们就只好同自己一起失掉生命。这又有什么办法?它们最终的归宿是被房东卖到废品回收站。简单又方便,还能赚一笔。
小说家的父母曾经也很关心过小说家。在小说家辞去父母安排的工作全心写作之前,他们也曾无数次地相信儿子能成才。可惜他们身拥大才的儿子永远只会失败与失望的布朗运动。
小说家将自己所剩的全部家当七百元人民币整理妥帖地放置在书桌上。这笔钱会被房东拿走以抵偿部分房租,剩下的部分与防盗网的赔偿则取决于房东在废品回收站展现的讨价还价能力。人民币的旁边是另一沓厚得多的以前写下的废稿与存稿。之所以放在旁边是因为他还寄希望于也许房东会好奇地拿起来读一读。那么废稿就将不再是废稿,它们将作为文学被短暂地赋予生命。
没什么要做的了。小说家这样想。
站上窗台的那一刻,小说家觉得风是这样出乎意料的大。三楼其实真的没多高。往下坠落的姿势会很像花样跳水。
于是在多年以后,面对着微微揺曳的歪脖子树与死神的即将行刑,小说家如同奥雷利亚诺.布恩迪奥上校那般,将会回想起自己如何见识到文学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假如那天他没有在学校旁边一向只卖教辅的书店里相中那本在角落里吃灰的《百年孤独》,也许他就能考上大学。毕业了去找一份稳当工作,他也能保住自己的头发。到了这个年纪,也许就会有一个愿同他搭伙过日的妻子和一到两个可爱的小崽子。他会有充足的精力与金钱看着小崽子们长大,等待自己苍老。
可是假如真的有假如,他会不会在安逸之余,遗憾地回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只剩下了教辅?
他依然喜欢高中时的那个女生,他竟然想象不出别的女人成为他妻子的样子。哪怕她最后选择了小混混。真不好意思,让你看不上我了,但你看不上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其实做枪手也不太坏,有小说可写,有饭吃,有书读。创作时的那份激情是真的,写出点不坏的东西的欣喜与满意也是真的。名字真不真,不重要了。因为小说写的永远不是自己,创作也永远不只为了自己。世界上一定有比自己更高级的东西,无限是可能存在的。
在下落的瞬问,小说家这样想。
然后失去意识……
醒来当然是在医院。医生告诉小说家是那棵歪脖子树的茂盛的爆炸头打断了他的飞翔。他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和右小腿骨折,也许还扭了脖子……往下医生再说什么已经不重要。这时再想起自己将会投入的事业,劫后余生的小说家那张过分苍老的脸上,只会露出幸福与真诚的笑……他明白像自己这样屡败屡战的人生将不会再拥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