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日下午对着西北的天空把眼睛睁开又闭上,睁开又闭上,太阳的光就一明一暗又一明一暗地照进视网膜,闭上眼时看见的是介于橙色和粉色之间的颜色,柔和而均匀地落在整个眼球上,睁开眼时无遮无拦的光线在眼底留下一个黑色的斑,就像灶膛里飘出的火星落在围裙上烧出一个洞,有大约一分钟之久不会淡去,顽固地附着在看到的任何事物表面,亮亮的,像一块烫伤后的伤疤,让人想到小时候用泡泡水吹出来的泡泡在半空中漂浮时,表面流动着的细小光芒,直视阳光是否真的会对眼睛造成伤害,这种斑是否就是眼睛受到灼伤的症状?但是它不久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吹进眼里没能清理的沙土灰尘和小虫,忍耐过后终于还是感觉不到了,是不是这些异物还都留在眼睛里的角落?是不是人的身体受到的所有伤害即使看似痊愈也仍然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秋阳、春风、夏蝉、冬雪,灼烧眼睛损坏了视力,摧割皮肤皲裂了脸颊,震颤耳膜聒噪了情绪,吸走体热冷却了四肢,一天一天被磨损被磕碰的这副身体被算进折旧价里,等到生命行至尽头时向阴间使者兑换或长或短的来生?
阿杳告诉我,宿舍楼后面的自行车棚里住着很多猫,有人搭起了猫房,她说,走,我带你去看,她拉着我穿过被冬青环绕的小天井向那里走过去,蚊虫叮咬着我们裸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腕,秋天的蚊子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的狠毒,如果我和一只秋天的蚊子共处一室,我想它一定能对准我不间断不歇气地一直叮咬下去,永远不会感到饱腹带来的安全感,因为秋天到了,即使它这样地努力冬天也还是会如期到来,进入冬天以后它很可能会死去,即使躲藏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也仍然无济于事,冬天加蚊子就等于死亡,在这种事上时令的因素大于温度的因素,大于从尖细的长管流淌过的37度鲜血的因素,即使我有心挽救一只跨过夏秋之交的蚊子,冬天的面容已经隐隐约约得这样生猛。
一夜过后天就凉了。
阿杳的手腕雪白光滑纤细,从那里产生一阵力量,穿过被冬青环绕的小天井指向宿舍楼后的自行车棚,猫在那里,在落满灰尘的旧自行车前筐后座把手踏板轮辐上,不能屈不能伸也都屈伸得安逸而警醒,黄色的皮毛加上灰色的尘埃减去能折射成七色的阳光原来等于这样一种安逸而警醒的颜色,眸子一凛而身体未动,眸子再怎么幽微而身体肥胖不能移动,相比四肢再怎样修长灵巧而眼中黯淡哪种情况更佳?猫反问我美丽张扬经世故而不懂怎样安于寂寞,相比现在的你哪种情况更佳?我愧然躲在阿杳杨树干一样的背后不答,那些猫像是数不清那么多,空置着几幢歪扭的猫房,大下午的,万猫空巷这里那里地看我,也有的不看我,不知是在看什么。
我忽然感觉到万古长存的寂寞席卷了这个破败的自行车棚,它刮起的裙裾扫过了我,就让平和光滑的表面现出了细小的裂痕,寂寞缓缓渗透进我看上去无孔不入的规律生活,从那破损之处疯长出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吸走我尚且不清楚是有益还是无关紧要的一些液体,于是有什么从我的世界里缓缓渗漏,哪怕我照旧读书、跑步、对着路边的猫和小婴儿微笑并连连回头,疲倦却难以抑制地一次次冒出来跟我打着照面,暗示我身体里的寂寞已经这样宏大汹涌,暗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如那个偷铃铛的人捂住自己耳朵一样拙劣的伪装,暗示我是个不能在深夜经过酒吧后巷的人,不仅因为孤身一人太过危险,还因为霓虹灯和嘈杂的人声乐声会让我蹲在地上哭起来,寂寞就是这样掏空一个人直到她在微风里摇摇欲坠。
我这样的寂寞着,在秋日的下午,从我的肩上轻飘飘地刮过一阵风,时间经过身边什么都不留下,多少年以后我将无从讲述这个下午,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留下痕迹,只是这样滑过了,谁都不感到可惜。想必田野里正是丰收到萧杀的过渡的时节,在这里却只是昨天的明天、明天的昨天,指向未来的箭头,塑料纸做的,松垮地立着,瑟瑟地发抖,连同底下的一个人,抱着胳膊,风提前很久地冷了,让人清醒地叹着一口连一口的气,有时也想去睡,只不过恐怕因此更显得衰颓,仍然不得不维持一种井然有序而徐徐散发一点热气的印象。
我的那些家人和朋友,恢弘地在我的眼前和心间生活。他们构成我的理由,却也钩动我的重重的牵念。我的其余的爱着的东西,却都是虚幻的,像一口无底的井,让我丢进所有的热情却远远不见成效。我的生的时间,吊着我的一条命,又扼着我的一口气。我的死的时间,遥遥地招手,隐隐地恐吓。我的周围的世界,漠然地包裹着我和他人,急匆匆地变换着沧海和桑田。我的笔,干枯在书桌的角落。我的梦,破碎在凌晨的鸣笛声中。
后来我和阿杳骑车走掉,她的刘海被吹得分开又合上,那时候太阳慢慢地往下掉,尘土飞扬的城市像个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