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子湖
1
我的妈妈，家中排行老二。她的聪明能干，在我老家远近闻名。姥爷当了半辈子村支书，和姥姥生了十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十一个。其中三个男孩，八个女孩。但对妈妈这个女儿，姥姥姥爷却硬是没舍得送她出嫁，而是招了我爸作为女婿入赘。
小时候，我曾多次亲耳听到，邻居罗爷爷大声训斥他的儿媳妇，让他儿媳妇和我妈妈比比，好好向我妈妈学习。
的确，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女人比我妈妈还坚强能干，吃苦耐劳。农村的那些活，不管地里，还是家里的，不管是轻的，重的，需要巧劲还是拙力的，她都能干。
不管什么样的活，只要她看上一眼，马上就会了。只要是她干的，就一定比别人干得漂亮！老家广种水稻，一群女人在田里插的秧苗，站得最稳最直，排列得最整齐，成活得最快的，一定是妈妈插的；老家红白喜事和过年时必吃鱼糕，这是掌勺大师傅才能做好的大菜。这样的大师傅，一般是男的，被大家尊称为"局长"。
鱼糕从下料，到最后做好，有几十道工序，哪一道工序没处理好，或者各种食材比例失调，都会导致口感出问题，全部努力白费。过去，衡量一户人家红白喜事办得是否隆重是否成功，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就是看看有没有剁鱼糕。
很多做了许多年"局长"的师傅，都会紧张。在将打好的鱼糕上笼蒸之前，往往要虔诚地点上一柱香，拜拜祖先，请他们好好呆着，千万不要捣乱，并承诺鱼糕蒸好后，会第一个端上来孝敬他们。
而我聪明的妈妈，在看了几次"局长"打糕后，竟然自动就学会了，然后承揽了整个家族过年打鱼糕的任务！她经常是指挥着半屋子的大人小孩，有条不紊的忙活着，剖鱼的，剁肉的，打蛋的，切姜的，捣蒜的……忙得不亦乐乎，待一家家香喷喷的鱼糕上笼蒸好，妈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常常已快到半夜！
由于能干又舍得付出，妈妈在家族里和左右邻居间，有很高的威望。谁家有事，都喜欢来找她帮忙和商量。也可能正因为这样，注定了她就是要比别人活得辛苦，同时也造就了她看起来非常强势的个性。有时，她会嫌爸爸干的活不够漂亮，事情安排得不够好。为此，两人没少吵架。
我见过无数次她和爸爸吵架时的愤怒，也看见过她的忧伤。但我至今依然奇怪的是，无论她和爸爸怎么吵，只要转过身，对着我和弟弟，她都能立马换上另一副温柔的样子。记忆中，她从来不会像很多农村妇女那样，冲着孩子大声吆喝，更是从来没有打过我们。
2
小时候，家里经济应该并不是很好。可我从来没从妈妈嘴里听她说过生活的难。以至于在我工作了很多年后，妈妈和我说起那个时候，他和爸爸是如何艰难的筹钱建新房子时，我瞪大了眼睛说:我们家有过这么困难吗？！
家里几乎从不买菜，可是饭桌上，从来不会少于四个菜，有荤有素。家里一年杀一头猪，腊肉和腊肠差不多可以吃大半年，菜地里永远有吃不完的各种新鲜时令蔬菜。实在没有荤腥了，妈妈会扛着网鱼的兜和脸盆，一两个小时的工夫，就能弄上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肥肥的泥鳅、鳝鱼，香喷喷的做上几大碗。就着那鲜香的鱼和汤，我和弟弟比着赛，吃了一碗又一碗大米饭。长大后，感觉再美的山珍海味，都赶不上那个时候吃的鱼虾的香美了。
我们穿的衣服、鞋，很多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她说，姑娘，买不了很贵的衣服给你穿，但我保证不让你穿补丁服。但我知道，那时候，我的邻居兼同班同学燕子就经常穿着她姐姐穿剩的补丁衣服。
隔段时间，妈妈就会带我去镇上看那些花布。看中哪个，就扯上一些回来，然后四处找合适的款式，裁剪了，做给我穿。同学都很羡慕我有一个巧手的妈妈。
白天天气好的时候，她是要出去干活的。只有下雨天或者晚上，妈妈的缝纫机才会欢快的歌唱。有时候，妈妈也会轻声哼着歌。妈妈的歌声和着缝纫机的嗒嗒声，窗外的雨滴声，是天底下最美的和声；那个画面，是天底是最温暖静美的画面。
是勤快妈生拙女儿吗？也许正是因为妈妈的过于聪明能干，才有了我这样的干什么都不紧不慢，家务做不太好，又有些懒惰的女儿吧。上大学时，弟弟曾不无忧虑的对妈妈说：妈，你说我姐这么不能干，将来谁敢娶她啊？
妈妈呵呵一笑：你放心！懒人有懒福。会干的干一辈子。各人各命。
我就这么心安理得的一直懒惰着，似乎从来不知道要和谁争什么。但对学习和工作却一直非常舍得努力。
直到有一天，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同时降临，我才在家里不得不勤劳起来。而现在，这个勤劳的我简直让我自己都不敢相认。某一天，我忽然有些恍惚：我这个勤劳劲儿，是不是越来越像妈妈了？
虽然有个勤劳能干的弟弟，我们家却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小时候，妈妈跟我讲得最多的是，女孩子一定要独立。又说，农村还是女人苦，女孩子还是要好好读书，考到城里，就可以坐在办公室上班，不用风吹日晒了。但对弟弟的学习，她好像反而没有特别上心。弟弟只上了初中就不愿意再上了，妈妈也没有强迫他。但弟弟后来出去打工，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勤奋，现在竟然能做到公司的副总，负责几个驻地的办事处，倒也有点像是奇迹。
老家旁边是一条国道。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当着我们那个大家族里所有的人说，如果我姑娘考上大学，我就在国道旁挖灶，所有过路客都可以来吃流水席。
虽然，后来妈妈没有真的这样做，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妈的这份期待，从小就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学习的种子，以致于直到现在，不管是在我顺风顺水时，还是突遇困顿，跌入人生低谷时，我竟然都自动选择了通过学习，让自己不断成长。我没有在顺境时得意忘形，也没有在困境中一蹶不振。
3
99年大学毕业后，家乡的小城没能留住我那颗想要飞翔的心，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青岛这个陌生的城市。曾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我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妈妈接到身边来。07年，我们兴致勃勃地买了第二套房子，想邀请妈妈来青岛住。可是，直到今天她也没来。
她说，你们在外面不容易，老家有你们的根。我们还能劳动，家里还有几栋房子，都走了，这些就都丢了。爸妈就是要你们知道，不管你们在哪里，这里永远还有个你们的窝。
我坚持说，我不要你这个窝，我只要现在能陪陪你们。
妈妈却以她的理由回绝了我：＂我还是觉得我们老家好。你看，天高地阔，老邻居们比亲戚还亲。在你那里，出门除了楼还是楼，眼睛看不出去几米远。家家关门闭户，就像坐牢。＂
我没办法再坚持。我知道，妈妈说的是实话。她天性开朗，说话响亮。在她的那个家里，没有她不会的事，没有她不认识的人，生活再苦再累，她都可以化解。可是，在我这里，她连出去买菜，都会语言不通。要是强行把她拽到我身边，我担心真会把她闷出病来。
在知道我的妈妈，可能真的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到我身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丧失了奋斗的目标。我不明白，我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心疼我的妈妈。但却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离家女儿的无力。妈妈生病了，干活累了，从来不会告诉我，爸爸也不会说。电话里，他们永远只会说都很好，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他们闲得不得了。
我永远只能从我的那些姨或者姥爷嘴里知道，我的妈妈最近是否出了状况。每当这时，我就想起那句"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可是，这种体悟来得太晚。不远游也远游了，而且游得太远，已经回不去了。
曾经，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首诗里面所写的那样：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可是，妈妈告诉我说："孩子，对父母最大的孝是把自己过好。我很高兴，你是我们的骄傲。我和你爸现在身体还好，不用你们管，我们会照顾好我们自己的。有时间你常回来看看我们就好。等需要你照顾时，我们会去找你的。"
妈妈的话，给了我很大安慰！但我仍然希望她别总闲不住，能轻松安享晚年。
去年，在一次催眠课中，老师引导我们去看看父母的小时候。我看到的妈妈小时候，竟然是一个傻傻的、憨憨的、胖胖的小女孩，坐在门墩上悠闲的吃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幅情景？
后来，我终于明白，也许这只是我潜意识里的期待而已。妈妈已经六十多岁，依然要强，始终不肯卸下生活的担子，实在是太辛苦。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的妈妈，她没有这么聪明能干，她能像我一样傻一点，慢一点，迟钝一点，也许就没有这么辛苦了。
4
曾经，妈妈在我心里，是一座高山，需要仰望，也可以永远依靠。
我生孩子时遇到了一些事情，内心绝望，是妈妈整夜守护着我和孩子，给了我最温暖最坚定的依靠。看到她因为过于劳心劳力而身体飘忽时，我才发现，一辈子要强能干的妈妈其实已经很老，她也很脆弱，也会无助。我还年轻，不能让生活就这么打倒了我，我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至少我要活成不再让妈妈担心的模样。
今天，我觉得我又做到了。我深深体悟到：凡是不能打倒你的，只会让你变得更强。
有人曾问我，你又要上班，又要带两个孩子，哪来这么多时间学习，写作，还参加心理咨询公益和实践？
我说，如果你试过，为了学习，陪孩子睡到凌晨两点就起床看书；如果你试过，近十年来，从不追剧，一年几乎只逛一两次街，你就会明白，所谓的是否有时间，只是看你把时间投到了哪里。在哪里投入，就在哪里收获。
今天的我，更加积极、坚韧、包容，工作和生活目标感更强。身边还有一群同样积极生活、热爱学习，为梦想而努力的朋友。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如何去努力。我奋斗着，也幸福着。
妈妈很欣慰。她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我也知道我一定行。
虽然，目前生活中我依然没办法时时照顾、陪伴妈妈。所幸，就像她说的那样，劳动会让人健康。虽然劳累让妈妈的容颜衰老，但好在她身体还算健康。
我们是母女，却又像姐妹那样亲密。有时候我也会反过来当她的"妈妈"。在她遇到心里的难时，关怀她，开解她，保护她。我只有一个希望，我能像她在我小时候爱我那样的爱她。
母女，是一辈子的情缘，与时间空间无关。无论在哪里，我们永远在彼此的心里，并彼此为傲。
妈妈，有你在，我的世界就永远不会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