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快到中午的时候,总是充满浓烈的烟火气息,午饭对于张太太来说是个大阵仗,四菜一汤不停换花样,说起来简单,却能耗费一个家庭主妇的大半天。但是今天快10点了,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没有要动身做饭的样子。
茶几上的杯子里是熬成一团的板蓝根,所有需要开水冲喝的药都要过火煮一下是她的习惯,只是今天放在煤气灶上一时忘了时间,结果药熬的稠糊糊的,中药味十足,她半边脸疼的厉害,又难以下咽,看着电视气急的慌,一遍一遍的换台。
听到门铃响,她急突突的去开门,却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穿着棕色的长风衣,一头短发码的整齐。
阿姨好!
那个男人说着话,突然九十度的大弯腰,结结实实的鞠了个躬!
我是杰作的好朋友,金士金。
张太看着他的脸琢磨着,隐约觉得在哪见过,可又印象全无,倒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见对方没有想起来,金士金又加了一句,我是小金,杰作小时候的玩伴。
哦,小金啊,张太太一想到小金,脑子里就浮现了他父亲的那个形象。住在佳和园的棚户区里,每天在附近送信件的快递员。有时也会上门收一些废品,当然带着他那清瘦的儿子,帮忙着搭把手!
我离开前,来过阿姨这里一趟,当时阿姨不在家。金士金补充了一句!
噢噢,张太龇着她因牙疼有些凸出来的下巴,打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脸,迎着金士金往里面走。
杰作不在家?
不在,毕业实习忙的紧,很少回来。
哦,这样啊,小金跑空了,可又不能立马走。脑袋里寻思着应该说些什么。倒是张太先开口了。
我看你有些吃胖了,她站起来一边倒水,一边打量着小金。
我记得那时候你坐在你爸山轮车后面摇铃铛的时候,还瘦的不像话,大夏天里,又黑又瘦,杰作拉着你来家里吃西瓜。
小金腼腆的笑着,放下手里拎的东西。他在国外这几年的时候很少想到这些,现在一经提醒,又觉得那画面日日夜夜都在眼前。
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他想。坐在父亲的山轮车上一边颠簸着,一边摇铃铛,每摇一下,巨大的声响伴随着父亲卖力的吆喝:收破烂咯,收破烂!多么声势浩大的场面。有人卖废旧洗衣机和电视机这种大物件的时候,父子俩都会格外得意,好像做了一桩大买卖。父亲用黑黢黢的手颤颤巍巍的抽出一张纸币给小金,“去买东西吃”。于是没一会,小金嘴里噙着巨大的盐水棒冰走出来了,将找的零钱和一瓶冰冻啤酒递给父亲。
那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啊,在那样的时候,他认识了纪佳敏和杰作,在那样的日子他做着少年时代自由自在的梦。小金坐在张太边上的沙发上,想着这些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张太佯装无意的看了看小金拎过来的东西,正好和抬起头的小金视线相撞,立马带着责怪的语气边笑边说,来阿姨这里玩,还带什么东西,小时候一趟趟的往这里跑,吃了阿姨多少红烧肉,一家人一样,这会倒见外了。
小金吃过张太家多少顿红烧肉,他不知道,但是张太说话的心思细密和话里有话,他是从小就知道到。这种情况唯有不声辩的憨声笑笑。
啧啧,张太一边捏着他的胳膊,一边用略微夸张的语气说:果然国外生活的更好,胖了许多。
小金在日本拘谨生活了两年,即便是回家见父亲也没有受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一时不适应,往沙发边上又挪了挪。
聊天是必然的,可能聊的就只有过去那些事,小金知道,张太靠反复咀嚼他那些寒酸过往就能生出许多气力来。若他还是小时候那个自尊绷的快炸裂的孩子,估计这时早已涨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箱子把他四面八方包裹严实。可这时他是已经在日本修完两年学业的24岁的大男孩了,并且他天生的沉稳气质在求学过程中打磨的更为妥帖,所以再听到张太叨念着他穿着露出大腿根的裤子去上学的那些寒贫往事,不仅浑然不觉难堪,更是满脸含笑露出了对往昔岁月的十足缅怀。
直到张太提到了那个女孩,纪佳敏。
小金不由的神经紧张起来,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
张太像看到效果了似的立马接着之前的话题,小时候我就看出她的脸没有一点福气相。有福气的人,脸也长得宽正圆润,你看你叔叔的脸,小时候算命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有财相。张太讲到自家丈夫,骄傲与满足溢于言表。
但小金满脑子里浮现的都是纪佳敏那张天生贫血般的脸,和那双一眼就让你陷进去的眼睛。她的眼睛并不清澈,杰作有时觉得那就像一潭古水,深而幽。
小金第一次见到纪佳敏的时候,是在父亲的山轮车后,他起初把头兴奋的探向前,勾着脑袋和父亲热切的聊天,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纪佳敏,他觉得他见过,偶尔在学校的早间操场,在上下学的路上,然而那些印象都是不确乎的,你无法扎扎实实的抓住,只获得似曾相识的恍惚感。
他不自觉盯着她看,她好像察觉了,定定的看向这里,第一次,小金羞愧的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为自己满身破旧的坐在废品车上,也为父亲那操着厚重乡音的响亮吆喝。
他举起钥匙,佯装对金属圈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透过那个圆圈,他看着纪佳敏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一点一点变小,小到可以放在手掌上,12岁的他,心里竟然生出了无限怜爱。
小敏,小敏,金士金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迎面是张太密切注视着的含着可疑笑的眼睛。
诺,话说当时你和你爸已经搬走了,没有目睹那个场面真是幸运。
张太虽然一个劲的强调现场的血腥,但整个人说起话来却一派眉飞色舞的神情。
我虽然没有去,但光听旁人讲就吓得要死!
张太做出捂嘴的姿势。
听说墙上门上溅的都是血,床上就更不必说了,那个男人的整个脑袋被结结实实的砍下来,和身体完全分离了。骇人不,脑袋被砍掉从床上滚下来,血流的像小河一样汩汩淌,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张太啧啧惊叹,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金士金。
小金握紧的拳头里,拇指狠狠戳着手心,每一次听别人提到这件事,每一次,他的心里都千刀万剐的疼,他戳的更用力了,怀着于事无补的愤恨。
那时,她一定吓坏了吧;
万般怜爱涌上心来,他恨不得把那个倔强廋小的身影搂在怀里,放在胸膛中间,热气腾腾的心口上。
对,那时,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张太兴致勃勃的看着金士金。
听说女孩被从牢里逃出来的父亲给卖了!
那时逃狱的消息都登报了,警察满世界的找他,谁也没曾想过,他就躲在自己的家里,还伙同以前合作的人贩子把自己的女儿给卖了。他大约想拿着这笔钱彻底跑路吧!
张太说的口干舌燥,不得不拿起杯子灌了大半杯的茶。兴许喝的有点猛,她的半边牙神经倏的一下就缩成一团了,整个下巴皱皱巴巴的疼。等她再开始讲的时候,兴致就少了一半,只是一遍一遍念叨着,太血腥了,太血腥了,整个头结结实实的砍了下来......
唉,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了。
对了,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
张太歪着头等小金的回答。
名字嘛,小金舒展了拳头,抬起头平静的说:我也不记得了。
果然,张太顿时很失望,那时候你们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小金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张太虽然表示了然,不过,她顿了顿:杰作大约一直还记得,你也知道,他就是一个十分重情义的孩子。
小金微笑的点点头,“杰作总是既孝顺又细心”。
于是张太的脸上,溢满了让小金微微觉得辛酸的幸福笑容。
小金知道,张太是那种卖菜的夸两句他儿子,她都会天天光顾这家买菜的人。
所以所有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男孩,比如只比杰作大一岁的小金,就是她视为臭小子的人。而小金寒贫的家境和窘迫的行为,更是能让张太变着花样的挖苦取笑。
所以在张太一个劲客套的说着来就来带什么东西时,即便是一直挂着清汤笑的小金顺口就说了句,没带什么,阿姨,就是日本的一些特色糕点而已。
这也是能让张太立马乍作,她可以一面挂着招牌的假笑,一面用十足玩味的调调漫不经心的说:还想着给阿姨带些糕点,有心了,只是上海什么糕点没有?同福路那家排队买的老外多了去了,也就是中国人总喜欢,大老远的从国外一颠一颠的往家拎。
这个时候你便接话也是,不接话也不是,就像她知道小金在日本留学归来,会用长辈的口吻略微的责备的说,上海就有顶好的大学,干嘛偏偏往日本跑。那个时候小金也只能讪笑着,
像小时候那个笨拙的自己一样,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宜。他知道在张太的眼里,他从前是,现在依旧是,那个收破烂的快递员的儿子,每次灰突突的出现在她眼前,被戏谑嘲弄的吃下一片半片西瓜。
小金第一次来杰作的家里时就领教过。
那时他才十一岁,和常常出没小区公园里玩弹子球的杰作越混越熟,杰作是一到中午就必须赶回家吃饭的男孩,没玩尽兴的他拉着小金往家里跑。小金懂什么,只以为他的家和自己家那个破落木屋一样,哐哐铛铛进来进去也没有影响。到了才发现,那是铺着光溜溜瓷板砖,拖得亮铮铮的地方,他弯腰脱鞋,杰作善意的说不需要,拉着他往自己的卧室走,于是跟在身后的张太一面弯腰拿拖把,一面笑嘻嘻的说,没关系,脱了鞋我也是一样要拖地的。小金看了看自己光着脚丫穿着回力球鞋的脚,在沙地里玩耍,早就灰黢黢的,他囧的满脸发烫,只听张太顿了很久,在他煎熬的60秒里才慢悠悠的又吐出一句话,你们男孩子的脚啊,她后半句用笑压了回去,那时小金还很小,懵懵懂懂的感受到了敏锐,但又不经意的刺痛。还伴随着是自己想太多的自责。
这就是张太作为家庭主妇历练出的一套厉害本事,她能让丈夫和孩子时时对她心生愧疚,也能用摸棱两可的含沙射影打得外人脊骨发疼。
但是,那时被刺痛大约是难免的吧,小金想,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自卑也是真实的。
他和纪佳敏都是张太看不上眼的那一类人,她们作为杰作的好朋友,因杰作而相识,也因张太的瞧不起而惺惺相惜。
有一次,在小金家的破落木屋里,纪佳敏对小金说:我坐在这里才觉得更自在呢!他们席地靠墙一起看信件。那些信都是因为地址不详或者变更,既无法送达也无法返回而被扔在角落里的。信件来自天南地北,却都寄向这一个方向。
信里面的内容杂七杂八,字迹也是千式百样,杰作搞不明白为什么纪佳敏对这些信件十分痴迷,这些花花绿绿记录隐私和莫名事情的信件,他一分钟也看不下去。
而小金总是会把不好的信件预先择出来,然后每个月挑出一天这样盘着腿,陪着纪佳敏坐着,一遍一遍阅读。信件十分多的时候,从中午到天黑,这个原本童稚,情感体验匮乏的女孩托着腮,用她的敏触之心去理解那里面千奇百怪的冗密感情。
这都是一些不抱期望的信件。有时她看着看着会和小金聊几句,只是寄出去,却没有期待回音的信。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不抱期待的爱着另外一个人吗?
她托着脑袋问小金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一想到,小金的胸口就刀割般的疼。
小敏,他在心里默默说,如果她们忘记了你的名字,就让她们永远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