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你们将会知道,2018年12月20日,一位名不副实的记者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是第四次坐警车,今天是个好天气来着。
大铲车正在剧烈销毁几排摆放整齐的赌博机,现场噪音很大,我的右脚有些麻,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摄影机脚,右手食指在话筒的收音套上别扭的弓着身。我站在下风向,烟酒混合的气味儿随着被采访人嘴巴的一张一合肆无忌惮的飘过来,脚趾头已经失去了知觉,棉鞋垫还是不够厚,同期声录制的不是很好……
不过我想没关系,这还是一次完美的Ending。
我这二十多年来试验过很多梦想,小的时候疯狂热衷于给邻里乡亲表演才艺,那个穿着垮大蓬蓬裙扭着屁股表演《七子之歌》的小女孩儿,长大了以后参加了几次村级文艺汇演,她竟然觉得自己拥有惊人的唱跳天赋。
于是在大一第一个学年,我加入了K-pop舞蹈社团,冒着风霜雨雪上了几节课以后我开始发现,爵士舞是人类内心扭曲的外在表现,它的张力太大,我的灵魂不允许我这么做。
后来在一次演出看到了系里的同学拉小提琴,一种类似于执念的东西渐渐腐蚀着我清醒的头脑。我知道人的成长要有质感,所以时至今日,我买小提琴已经三年了,当我再次想起它的时候,它已经丢了。我知道小提琴、大提琴这东西都是从小开始学的,成年打基础早已来不及,我估计是老天爷看出了我慧根不足,于是果断收回了小提琴,让我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去寻它的原因,一是发觉时间距离案发时间实在太晚,二是我明白,人是无法斗过老天的。
然而,其实有的时候你看不见自己的优点就是因为你离它太近。我从小就爱讲话,每次放学,我在幼儿园门口能拽着老师的衣角聊上半个小时,直到送走全班同学。我妈是最后一个来接我的。
可是我妈告诉我:“稳重有涵养的人一般都沉默寡言,只有脑袋一片空白的人才会信口开河。你千万不要学你爸。”不过在我高中的时候,她却以同样的口吻对我说:“既然你无法克服这个毛病,不如将来当律师吧……”这个世界总是能让所有人各得其所,任何愿望都有处安放,甚至像我这样五花八门的人。
我没读上法学我妈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因为在我就读的高中,全部文科生也只有一个人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人家是上了横幅大榜的人,被下一届全体师生奉若神明。
人是无法和神明相提并论的。
漫漫长路,百转千回。在某一个梦醒时分,我郑重其事地对室友说:“实不相瞒,我有一个记者梦。”
是柴静给我的。
我悄无声息地开启了在学校记者协会的生死挣扎,后来也参加了校友会杂志创刊,我一进去就成了主要负责人,对接老师却只有一个……
老师在三食堂三楼请我吃了顿饭,然后说:“小苑啊,你是任重道远啊……”
在后来的日子里,道路远不远我并不清楚,但我确实是被第一根稻草就压倒了。
说实话,其实我真的感受不到应用文字的魅力,但是在实习分配的时候我依然是固执己见,认为自己不该忘记初心,我在意愿表上庄严地写下:“新闻媒体”。我总觉得自己和新闻事业的生死恋还是未完待续。
进入电视台的第一天,我就去了个采访,结束后吃饭的时候,前辈对我说:“你知道吗?延边大学并不被看好,阿里集团在招聘的时候会写上(延边大学除外)。”
那时我在想的是:连阿里集团都要特意提一嘴,延边大学真幸运。真是个了不起的括号。
再后来……我就变成了冷板凳球员,一个似乎永远没有上场机会的替补,场上没人受伤,除了我自己。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吃饭,看着一个男生抱着篮球,手里拿着一瓶可乐和一本教材,我突然发觉,我再也回不去曾经畅快的日子了……
于是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我盯着电视里的小猪佩奇,想象自己坐在家里。
我一直以为自己懂得些什么,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我的身上带着太浓重的学生气,出租车司机不喜欢,食堂阿姨不喜欢,同事不喜欢,被采访的人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脱离了原来的群体,我似乎有点孤芳自赏。
人们之间的关系和熟络程度是需要紧密起来的,我长时间掌握不了融入到新的环境和集体团队当中的诀窍,客套的微笑和打招呼显得格外生疏。我真正打开自己是在一次和占道经营的路边摊大姐的对话。
我问她:“你在这儿摆摊儿多长时间了?”;“这小房子房租多少钱?”;“一个月能赚多少?”。我没有说你好,也没有用“您”,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虚伪,生活很真实,它不是摄像摆拍,也不是现场直播,这里面没有镜头,它到处都是真实的样子,很可笑的我竟然还在这里玩过家家,我以为人们都是我想象的样子,他们会像我的同学,像我的老师,我们微笑就是传达友善,点头就是表示认同。
当我成功走进人群中去的时候,我拥有了更真实的生活感受和人际体验。我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清楚地判断每一段关系。
然后我听见前辈介绍我说:“这是我们的实习记者小苑。”前辈们认真听我讲的话,询问我的想法,尊重我的文字。
我对我妈说:“从小到大我都很爱讲话,但是现在我说的话不再空无一物。”
有过许多愉快的采访体验,但是其中最美好的是梁老师带给我的。老师说采访要有仪式感,所以把我手中的A4纸换成了他的黑色笔记本,在看了我的现场笔记以后,老师盯着这些歪七扭八的字说:“你的字很难看。”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打算重写,老师摆弄着机器安慰道:“不用重写了,不都是你写的,也不会再好看了。”
这时候,中文系老师们所有对中文学生的预言,都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什么字难看啊,没读过《诗经》、《道德经》啊,我都不想提。
老师从未对我提起过他对新闻行业的热爱,可当他蹲下来和小朋友聊天的时候;在医院给老人讲如何使用摄像机的时候;跟随水务工人下井的时候;告诉冬季没得到供暖的居民上访渠道的时候;低头和小学生打招呼的时候;认真和善地和被采访对象交流的时候;我都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真诚又鲜活的新闻人,我想有点体会到了晶瑾老师说的不卑不亢。
为了检验自己对新闻的诚意,我义无返顾地参加了新华报业的考试,在我犹豫的时候,约考人打电话给我,她说:“你不要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我们给你提供证明自己的平台。”挂断这个电话以后我莫名义愤填膺,我的觉得新华报业需要我,我要去振兴它,为它注入自己新鲜的血液。
考试成绩出来大概是半个月以后,我差了七分没考上,但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良药,我依然清晰记得同考场新闻专业的学生在电梯里的对话:
“这次考试真的不怎么难。”
“是的,小儿科。”
“……”
整整五页正反面卷子,客观题十分客观,只有天知道我脑子里飞过多少只乌鸦,肃穆的考场里人满为患,然而我的卷子上只剩尴尬。
所以我早已释然,打个电话查成绩只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没结果的事情我从来不做,先别管好坏。我对对方说:“没想到只差七分,最后新闻策划我应该多写点的。很感谢你们出的试卷,整整五页纸的题,也是挺考验出题人的,每道题都很考验人。看来新华报业没有我想的那样需要我。”
可是,老师们说过我是写新闻稿的小能手的……
我很高兴遇见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各个行业,各个领域,各个地点。原来延边大学的大学城对于整个延边而言,只是稍微璀璨一点的一隅,我吃过的食物,走过的路都不及这个城市的百分之十。
采新闻,写新闻,录新闻,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有新闻,我是撞了南墙就要回头的人,不知道回头的是有病,得治。
朝九晚五,冰天雪地。如果不能成为一名记者,那么以后,我再也不想出现在事发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