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纪翊生要去的孙管事家,住在月子口山谷的更深处。孙管事夫人与杨氏一样同出自花楼山,不同于杨氏的急躁莽直,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孙氏天生一对桃花眼,虽已暮年,眉角眼稍添了许多皱纹,但一双妙目依然清亮有神,即使不笑也自带几分喜气,一旦诚心跟人献起殷勤,更是让人如沐春风,那一脸的温煦笑意简直让一树繁花都黯然失色。
纪翊生从到孙家的那一刻就被这样的热情殷勤包围着,这热情不似寻常山里人待客的生硬朴拙,倒让纪翊生好似瞬间回到了城中的欢场交际圈。
孙氏育有三女一子,长子和长女皆已成家,此时便拉着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银珠和秀珠给纪翊生介绍。银珠和秀珠一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姐姐肖母,伶俐机变,颇得母亲宠爱;妹妹却更多遗传了父亲的粗疏淳朴,孙氏又喜欢给女儿们着艳丽衣装,更衬得秀珠像一截木头裹在锦衣绣裙里。
银珠秀珠已到嫁龄,因孙氏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山外,一直未找到合适人家。此时见到城里来的东家少爷,又是这样的一表人才,孙氏城府深未曾显露,两个女儿却是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
银珠灵巧,开口必先唤“翊生哥哥”;秀珠木讷,只会红着一张脸,笨拙无措地想在纪翊生面前表现,却每每被银珠占了先——秀珠沏茶,正思量递给纪翊生时怎样对答才能多说两句,却被银珠一把抢过茶盅,转身就递给纪翊生,娇声道:翊生哥哥,尝尝这新采的山茶,这可是我和妹妹在茶树刚发出三片芽时采的茶尖,整片茶园也采不了多少呢!
饭点用餐,秀珠待要坐在纪翊生身边,又扭扭捏捏犯起腼腆,银珠只将她往边上轻轻一推就乘虚而入,抢先坐定了秀珠图谋的那个位子,然后毫无愧色大大方方地央纪翊生给她讲城里的新鲜见闻。
孙管事不忍心看两个女儿在纪翊生面前如此作态,回到房间便商量夫人约束下两位千金。孙氏不以为意地说:“都是自己的闺女,你叫我约束哪一个?”
孙管事为夫人抽丝剥茧:“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想,东家让少爷去陶家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防着管事们的闺女跟他宝贝儿子闹出什么事端?少爷贪玩自己跑到咱家,我们便更要仔细,不要徒惹非议。”
孙氏嗔道:你也说是他自己跑来的,这不是天赐良机么。咱们的女儿,又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丫头,怎么就配不上东家少爷了?只要做儿子的喜欢,老子还能说什么?
孙管事一向惧内,此刻见夫人如此振振有词,便就此打住不提。
纪翊生在女儿丛中淘气惯了,原本就对男女界限不萦于心,在孙氏的乐见其成和孙管事的无可奈何之下,很快就与两姐妹混熟。今天哄着银珠给他洗衣服,明日央着秀珠给他钉扣子,把两姐妹逗引的整日围着他转悠。
风言风语没几日便传到陶芊芊耳中,消息是月梅跟陶芊芊说起的。原来月梅背着母亲与王青阳通信已久,双方已经到了私定终身的程度。月梅认字不多,读信回信免不了要跟陶芊芊请教,陶芊芊既不方便经常到李家去,月梅便在周末寻到陶家找芊芊。
月梅原是把纪翊生与银珠秀珠过从甚密的事当笑话讲给陶芊芊听,说:“我妈听说这事好几天没吃下饭,见到我就唠叨。你知道的,她一向愿意跟孙嬢嬢较劲,要是纪翊生招惹的是别人还好,偏偏又是她的女儿!”陶芊芊听了附和着笑,心内却似失了味觉,感受不到酸甜苦辣,只是一片茫茫然。
前两日在学校听同学传言说会春园那场荒唐赛事是纪家小少爷主导,陶芊芊还心存侥幸,认为传言未必属实,如今看纪翊生在孙家的做派,竟是她多情自欺了。很好,陶芊芊想,他原来是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纠结,也就没什么好为难的了,如此甚好。这样想着,陶芊芊便开心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愉快和庆幸。
二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月子谷的百花节。此时山底果树已经繁华落尽、绿肥红瘦,山谷深处、山脊高处却还是花意盎然。月子口的山民们举行百花节,原是为了祈求果木丰收,后来流传日久杂糅了各地的一些习俗,便成为未婚男女的互表心迹的狂欢日。青年男女们在这一天可以不受约束,自由参与习俗仪式,其中最被期待的当属放河灯。
成家立业的山民放河灯当然是为了祈福,而少男少女们的花灯却是为了向意中人陈心抒怀。女孩子们往往精心制作一盏花灯,在上面写下意中人的名姓,到河的最上游放下,男孩们则守在下游河两岸,在花灯丛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盏。他们三五成伴,见灯就捞,若捞到的不是自己或者同伴的名字,便大声报着花灯上的名姓寻人,无人应答就放回河中,倘若有人应答便响起一片起哄之声,被唤到名字的人要许下好处才能拿到花灯。由此常常引得只有八九岁的毛头小子也加入到抢灯行列中来,沿河两岸好不热闹。
因为纪翊生的缘故,孙管事要在百花节那天宴请邻近管事一同过节。杨氏在接到邀请的那一刻便如临大敌,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和首饰,又对月梅从头到脚一番收拾——孙氏最喜欢在衣着首饰上奚落他人,可不能让她笑话了去。
而陶芊芊原本决定着校服前往,被陶管事劝着换上一套新做的藕色短卦和月白长裙,再配上近日她在学校跟同学们一起新剪的童花头,愈发显得清新秀丽。
陶管事和李管事一行人前后脚来到孙家。
孙管事携夫人、女儿与纪翊生一道在门口相迎。纪翊生几日未见陶芊芊,此时见她褪去学生装,身着俏丽罗裙依立陶管事身侧,别有一番妩媚温柔。不知别人见了如何,纪翊生只觉心旌摇荡,平生所见人物景事皆不胜其美。
因都是平日相熟,孙管事将客人们引到屋内寒暄一番,嘱咐银珠秀珠沏茶待客,便与夫人一起去张罗祭花神及午宴事宜。
客厅内早陈列好一张大圆桌,银珠对芊芊月梅心存忌惮,让秀珠去沏茶,自己负责引导座次。她先引着孙管事、陶管事、杨氏坐定上位,然后指着两个位子对芊芊月梅笑说:“知道你俩要好,就一起坐这吧!”纪翊生装作随意的样子要挨着坐下,却被银珠一把拉起,嗔怪道:“这哪里是你坐的?别妨碍芊芊和海山哥说话!去那边坐去!”然后又拉李海山挨着陶芊芊坐下。
纪翊生只好退而求其次,到陶管事身边落座,带着十分诚恳的态度一一询问陶管事辖下诸事,深切表达对第一任帮带师傅教育成果的尊重与认可。秀珠来倒茶时,银珠已经就纪翊生身边坐了,此刻正拉着纪翊生,把一个新绣的荷包递给他看。纪翊生当然敷衍夸赞绣工精巧,银珠便咯咯笑道:“这个荷包我一会要放进花灯里,你若喜欢就去捞捞试试,捞到了就送给你!”
纪翊生正担心银珠的亲昵举动落到芊芊眼中,被误会了去,偏偏这时秀珠带着愠怒把茶壶往桌上一掼,正在喁喁私语的芊芊月梅便看将过来,陶芊芊眉头微皱,冷眼扫过纪翊生手中的荷包,便跟月梅继续说话,并无兴趣理会对面的油醋官司。
纪翊生见陶芊芊近在眼前却拒人千里之外,一个眼色一句寒暄都递不过去,简直比见不得面更令人心焦,偏偏银珠又时刻粘黏在身边,若任由局面发展,怕二人间的隔阂更深,再不得转圜了。
想到这里,纪翊生呷了一口茶然后皱起眉头,银珠果然细心问道:怎么了,今天的茶不合口味?纪翊生便故意提高声音说:“嗯,有些苦,若有些蜂蜜放上便好了!”说完便瞧向陶芊芊。
陶芊芊闻此心中一凛,不由得怒气丛生——这厮竟如此牵三搭四、戏弄人心,一双美目随即狠狠地瞪向纪翊生,对面的纪翊生得偿所愿,趁机隔着众人对陶芊芊笑意微微地说:“当日芊芊姑娘以百花蜜兑茶款待,几日未喝,甚是想念。”其言恳切,意味深长。
三
纪翊生话里话外向陶芊芊示好之意明了,令陶芊芊大为心惊。她先逡巡一下四周,见李伯伯、李海山他们皆未曾留意,心下稍安,便不无嘲讽地回纪翊生道:“我们月子口出产的物品多了,让银珠姐姐带少爷一一见识领略一番,保管少爷不会再惦记什么百花蜜!”
纪翊生听陶芊芊此话大有吃醋赌气之意,忙表明心迹:“月子口地杰物灵,自然样样都好。这百花蜜源自诸芳精华,与郎山绿茶相得益彰,令人回味悠长,怎会轻易忘怀。”
陶芊芊见纪翊生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话说的越发明目张胆,再纠缠下去只怕众人要察觉端倪,便拉着月梅继续才前的谈话,不再理会纪翊生,面上却渐渐红了起来,一直烧到粉颈。
陶芊芊的窘态尽收月梅眼底,月梅便故意道:“这屋里也忒热了,又这么多人,心里躁的慌,咱们出去透透气!”说完便拉着陶芊芊出了客厅。
二人一直走出孙管事的院子,来到月子河河畔,在两处干净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被清凉的河风一吹,陶芊芊的心绪平静下来,见月梅一直在用查询的眼光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月梅道:“怎么了?我要审审你!”
陶芊芊诧异:“审我什么?”
月梅丝直截了当:“审你和纪翊生的事啊!”
陶芊芊大为惶恐,嘴硬道:“你疯了吧!我和他能有什么事!”
月梅拍拍陶芊芊的肩膀,安抚下她的紧张,然后以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口气说:“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我和王青阳,有时约在集市上见面,隔着茫茫人群,我都能感觉到他看向我的目光。今日,纪翊生就老那样看着你,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陶芊芊怔忡无言,低着头,脸又红了起来。良久,她问月梅:“你不怪我吗?”月梅笑道:“怪你有用吗?怪你,你就会像喜欢纪翊生那样喜欢李海山了吗?”
陶芊芊为难地要哭起来,拉着月梅的手,无助地问:“梅姐姐,我该怎么办啊?我怕海山哥会伤心,我怕李伯伯从此再也不理我爸了!”
月梅握紧陶芊芊的手,安慰她:“不会的!我爸不会不理陶叔的。至于海山……他可能会伤心,但是喜欢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他也不会怎样的。”
陶芊芊心下一宽,由衷地对月梅说:“谢谢你,梅姐姐。”
月梅替芊芊整理好头发和衣襟,拉起她说道:“好啦,咱回去吧!好开席了!”
二人刚来到大门口,庭院内便是一阵鞭炮作响,是祭奠花神的仪式开始了。孙管事带着众人在院内的一张供桌前鞠躬上香,祈求花神保佑风调雨顺,果实繁茂。
仪式结束后,午宴开始,孙管事和夫人便分别引着男客女客到屋内入席用餐。孙氏忙活一上午未曾得闲,此时诸事告一段落,她坐在女桌主位上,一面张罗大家吃菜,一面便开始酝酿话题,那些话题要么是暗搓搓的自夸,要么假惺惺装作关心他人实则抑他扬己。孙氏仗着年轻时的美貌一直跋扈至今,总喜欢在口角上压各位管事夫人一头。别人还犹可,不与孙氏计较,唯独杨氏一向对此深恶痛绝,常忍不住回怼两句,却因为口拙语直,往往在气度上反落下风。
此时,孙氏溜眼打量一圈桌上的四位姑娘,对月梅表示出了额外的关心:“哎呀,月梅,怎么又黑了呢。”说毕转向杨氏,嗔怪道:“不是我说你,闺女就要金贵点养,像我们家银珠秀珠,我是一点活不让干的。女儿富养,议婚时才有身价!”
几句话把杨氏撩的心头蹭蹭火起——真是苍蝇若有心,哪里都是缝!去年被奚落不会打扮女儿,今次出门前着意收拾了,她又来挑脸色白还是黑!言里言外都在嘲笑她不会调教女儿,才把闺女耽误至今。
果然,孙氏面上笑靥如花,口下却毫不留情,继续问向杨氏:“月梅都二十一了吧,听说刚相看的小伙子还是没成?”杨氏心中愤恨不已,想起昨晚丈夫苦苦商议要为月梅定下王青阳,为着尊严和面子自己一直未松口,如今被人奚落至此,杨氏也顾不得了,便佯作淡然一笑,对孙氏说:“你这是几时的消息?不巧,月梅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孙氏一愣,随即笑问:“哦?不知是哪家孩子?”
杨氏镇定作答:“崮山王青阳。”
此语一出,孙氏倒罢了,却把月梅骇得一惊,筷子差点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