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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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

——这事发生在二十年前



那天晚上,我在兴隆皇冠假日酒店的一楼大厅和他们一一握手,说着“幸会,谢谢,再见”之类的告别辞。我很兴奋,握手时很用力,我想,他们一定对我的谦和、热情留下印象。

送走了他们,我带着和他们握手言别时的笑意,回头看见刘次宗还站在那里。他显然是等着和我单独言别。我走上前握着他的手:“次宗,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看,你为我请来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最后却抢着付账,真是不好意思啊。”

“老同学见外了。要说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你去年九月份就跟我说要和他们见见面,我却延宕至今。我这爱拖拉的坏毛病啊,嗯,你是知道的,大学时就初露端倪了。不过呢,你一定能理解,他们可都是大忙人,难得召集在一起。”刘次宗的语调还是二十年前在大学宿舍里的那种沉稳和诚恳,听了让人感动和信赖。

“竟峰,今天喝这么多能开车吗?”刘次宗关切地问。

“没问题,今天我顶多喝了半斤酒,我平时可以喝八两的。”我精神抖擞地说,“次宗,今天耽误你时间了,瞧你精神有点倦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这一年多来,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你照应着,今后,还少不了要给你添麻烦啊。”

“快别这样说,老同学嘛。今后,你在京都发展好了,还要你照应我呢。说实在的,你起步不错,一定能成功。”他说话总那么诚恳,“这样吧,你今天也够累的,就回吧,路上开车小心点,有事说一声。好吗?”

“好的,好的。你先请回吧。真是谢谢了,再见。”我和次宗握过手,看他转身走出大厅,我也跟着走出,看着他开了车门,发动引擎,我又向他摇了摇手。

他们都走了,刘次宗也走了。我想我仍然陶醉在刚才的觥筹交错里,我走到自己的汽车边,开了车门,把那身深色西装脱下来,也就是在酒桌上,被那位高年级的校友、现某省级司法机关的马院长夸过的那件西装。我把西装披在车座上,然后坐进去。“你们江南来的人总这么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马院长当时就是这样夸我的,尽管我觉得他有点讽刺意味,但心里还是觉得受用。我想我穿着体面去和他们见面是必要的,他们自然可以穿着休闲西服和棉布裤子出席,但我不能过于随便。

我对着车顶小镜看了看自己的脸色,觉得一切正常。我点燃一支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依天光看,差不多快九点了。”我似乎并不急于把车开回去。我的脑子转动很快,方才散去的宴席上的情景又在我脑子里回放起来。。

“你是八零级的?”雷院长凝神问我,刘次宗帮我回答说:“他是我一个寝室的,姓陆,叫陆竟峰,原在江南做律师,现在来京都谋求发展。”

“是啊,吴地多沈、周、顾、陆之姓嘛。到京都干老本行?”雷院长问我。他看起来比较苍老,约莫五十岁出头,神情宽厚。

我回答:“是啊,还做律师,往后少不了要麻烦各位领导兼学长啊。”我故意把学长也说出来,以增加我和他们之间的亲切感。

“互相照应啊。”雷院长客气地说,然后话锋一转:“怎么想起来到京都做律师?居不易啊!”

“我寻思京都市场大,也比较规范,再说,有各位领导兼老大哥照应着,应该发展起来比较顺畅一些。”我又趁机把此次聚会的目的巧妙地说了出来。“我原来工作的那个城市,地方太小,干什么都凭关系,而且市场小,那么多人争吃一口饭,我实在不想再从中去分一杯羹了。”

“你工作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马院长插话问。

“京江,就是水漫金山的那个地方。”我回答说。

“哦,京江,宜城、京口。”马院长自语着,“也算是历史名城了。”

“不是有这种说法嘛,七八级的牛,七九级的熊,八零级的狂。”和刘次宗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的贺得仁此时插话说,“以后就看你们八零级的师弟在京都狂了。”

“有师兄在,哪有我们狂的份啊。”刘次宗赶紧插话说。

“来,喝酒。我敬你。”我知道这个贺得仁也是七八级的学长,刘次宗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贺得仁象征性举了一下酒杯。

“北群,来,我敬你。”刘次宗端起酒杯对马院长投去亲密、坦城一笑。

北群?哦,马院长叫马北群。我可要记牢了。

“来,陆竟峰,我敬你,祝你在京都事业发达。”马北群给我敬酒。

“谢谢,谢谢,马院长。我敬您,我敬您。”我连忙站起身子,一副失礼的样子。

“不客气。你们江南来的人个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啊。”马院长朝我身上的西服、领带打量了一眼说。

“哪里,哪里,还是休闲一点好。看您穿着随便多潇洒。”我赶忙奉承着说,“我今天上午参加了一个案子的庭审,所以穿着正规了点。”

“喂,马大人啊,你的耳朵里怎么长这么长的毛?”那个留着小平头,长着一张又大又圆的娃娃脸的自称润哥的七八级校友真有意思,他好像根本不把马院长、雷院长他们放在眼里。他在广东做律师,今天不知哪阵风忽地把他吹来。我也是做律师的,可我们风格完全不同,我可不敢这么放肆,也不敢像刘次宗对马院长那么亲切地直呼其名,因为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律师吧。

“你们润哥在深圳混得还可以,吃喝玩乐不成问题。妈的,”润哥站起来走到贺得仁跟前,抓住他的右手,“有人说润哥是黑道的,简直胡说,润哥是黄道的。哈哈哈……”

贺得仁忽然大笑,然后对我说;“师弟莫要见笑,你这位师兄来自土匪老窝湘西,野性难驯,人还是够意气的。”

我笑着说,并尽量装着诚恳的样子:“是啊,是啊,看得出润哥是性情中人。”

“呃?性情中人,好,听到啦?各位,润哥是性情中人。你们这些吝啬的家伙,跟你们熟悉了几十年,也没听哪位说我是性情中人。还是这位小师弟,够意思,看得准。来,润哥敬你。”润哥湿润而黏糊糊的肉手已经抓住我的右手。我只好站起身应付着润哥。

润哥剥开一个大个儿的红皮荔枝,把水晶般圆圆的荔枝肉送进嘴里。

次宗可以亲切地称呼马院长为北群,噢,那称呼多亲切,可我只能喊他马院长,尊敬地喊他。次宗可不是他的同学,是我的同学,比马北群要低两级的。他们可以称兄道弟。我可不敢。不过,终于有人让我称呼他为兄了,润哥是好人,江湖中人,虽然有点野。

“润哥是黄道的,润哥有钱,润哥已经娶了六个老婆,现在却是光棍一条,有点荒唐。润哥荒唐!”

服务小姐给每人上了一碟鲍鱼片。他们都熟练地用刀、叉两种工具配合着切开鲍鱼片,我模仿着,把切开后的鱼条塞入口中,慢慢咀嚼,想品味出传说中的高级感。

我端起酒杯,彬彬有礼地给贺得仁的妻子敬酒。

刘次宗又帮着我向她介绍了一番,然后对我说:“竟峰,你不是喜欢文学吗?嫂子可是京都师大研究俄罗斯文学的教授啊,你们可以交流交流了。”

“啊,那太好了,以后我有机会向嫂子请教了。不过,我只是爱好而已,哪有资格和嫂子这样的专家交流?”我说这番话时,几乎有点脸红了。但我心里却嘀咕道:“次宗也真是的,怎么就不介绍我上大学那会曾在《诗刊》和《星星》上发表过豆腐块作品呢?这样至少也能给我撑撑面子啊。

穿黑上衣、留长头发的嫂子凝神看着我问:“你喜欢俄罗斯文学吗?”

“自然喜欢,但我知道的可是太少、太浅了啊。”我不敢告诉她我只读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海燕》,对俄罗斯文学而言,只是知道几位作家的名字而已。我更不敢告诉她我有十年不曾看过文学作品了。

“那你喜欢哪位作家的作品呢?”谈吐不俗的教授嫂子用询问学生的腔调问我。我有点慌了。我不想这样继续谈论我根本不懂的俄罗斯文学。

“喜欢?我比较喜欢叶赛宁的作品吧。”我斗胆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叶赛宁?你喜欢他什么?”她的眼神掠过一丝讥诮,仿若在说:你能读懂他的诗吗?

我想了想,然后似乎很坚决地说,“因为他自杀。”

“啊?”嫂子的嘴巴张开,那样子让我瞬间理解了什么叫惊掉下巴。“因为他自杀你就喜欢?有意思,你真有意思。”

我先是傻笑,然后羞愧地低下头。好在她不再跟我纠缠该死的俄罗斯文学。


我掐灭烟蒂。看了看夜晚的天色。

车窗外好像没有一丝风。接二连三的豪华汽车无声地从我的车旁流过,带来一些空气中的花絮游丝,似乎要暂时栖息于我靠窗的脸颊和鬓发,可快要接近我的脸皮时,却又像梦幻一样轻轻滑过。


我发动引擎,车身轻颤,仪表盘在晶亮的蓝色里呈现出清晰的各类数码。落下制动手闸,汽车如弹丸脱手,无声地滑出。这是一辆二手丰田皇冠车,已经跑了十二万公里,但性能还是不错。特别是日本汽车的低噪音优点,在这款3.0升皇冠车上尤为突出。想起从那位岛省商人手上买过这辆汽车时,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京江律师界可是名气很大,很多人看见我开着车上下班,都非常羡慕。那也是个春天,郑远智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对我说:“陆律师,我要回去了。”

我问:“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回去?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吗?“

他快活而又略显凝重地说:“唉,这几年在大陆也赚了不少钱,可我还是喜欢高雄,喜欢夏末的台风,那种黄昏中把整个高雄摇荡得晕忽的台风。那可真美啊。可惜你没法看到,所以,跟你说你也不会有太多的共鸣。”他说着,向我伸出告别的手来,我也伸手回应。“我很想家,就这样,没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祝你好运。”他说。

我看着他,心想,你创业有成,完成了财富积累,你当然可以这样回去享受诗意的生活。但忽然间,我的心里又升起另一种感觉,因为我看到了他真诚而接近迷蒙的眼神。但我不知这感觉的究竟,只觉得有点惆怅和失落的意味。我对他说:“我开车送你去机场,我们好歹也算是朋友吧。”

他笑笑说:“对,我们是朋友,你给了我很多帮助。”

他一路上说着他家乡的好处,什么风景啊、小吃啊、云彩啊、姑娘啊,他说个不停。然后总是感叹一声说:“嗨,钱多了真没什么用,关键要活得开心啊。”

我笑笑,并不言语,只是专心开自己的车,就像现在这样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一晃三年了,又是春天。人间四月芳菲天啊!我落下车窗自动玻璃,我忽然好想感受空气中的春意。是啊,自幼我喜欢春天,渴望能看到树木花卉的嫩芽绽开的刹那,可四十年过去了,我在匆忙中度过一个个春天,却从来没有看到那一生命绽放的奇观。我清楚地知道,那奇观年复一年地重演着,带着芬芳和节律,在我的身边,但我却没有时间去看她的风采,去领略她的风情,去凝听她的柔声。然后,繁华似锦和绿树成荫就好像一下子来到眼前,把我包裹进去,不容思量。也只在某个夏日的黄昏,一阵清冽的蝉鸣似能稍稍吹动我尘封的记忆,但那只是片刻的,就像微风无力翻看一页精彩的画页而灰溜溜消失一样。如今,我又选择了在这喧嚣的都市工作,加入永无止息的涌动,就更加没有可能去实现童年的梦想了。要感受春天,也只能像现在这样落下车玻璃,让空气直接灌入散发着皮革味的车内。人间四月芳菲天,这是谁说的?一部电影的名字?记得好像在忆石中文论坛上看到某个小伙子说要在这个季节出去游山玩水。多好的心境啊,原来我也有这心境的,可现在却不知藏到哪儿去了。有时陪客人逛风景,心里却仍盘算着业务、吃饭、门票……。我这是怎么啦?亏得今天心情好,要不我都会独自伤感起来了。我在京都的业务才刚刚起步,势头不错。嗯,势头不错。次宗也这么说的。

我开得很慢,汽车要驶上八达岭高速了。前面有一个收费站。来时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收费亭外的木凳上收费,她的神色是一副厌倦中的默然。记得当时我想,如果她开心一笑,也许会很动人,因为她只有二十四五的年纪,白净面皮。可问题是,她能开心一笑吗?混凝土平台上放着一只咖啡瓶做的水杯,水杯下面压着一张纸片。汽车缓缓经过那个狭窄的限速通道。女收费员已经不在那里。可那张曾经压在她的水杯下的纸条竟然还在,上面有一圈发黑的瓶底水迹。今晚可真是一点风都没有,而且空气也很湿润,那张纸条居然还是潮的,而且竟然没被过往车辆的流风带走。

驶上八达岭高速,我靠右行驶,缓慢地跟在一队重型卡车后面。左边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快速驶过,发出劲急的空气磨擦声。为了降低噪音,我把车窗玻璃全部关闭。车内很静,看着窗外的车流,我感觉自己的车并没有开动,而是被裹挟着前进的,就像一艘封闭的小船漂流在湍急的河流中间。我晕晕忽忽,兴奋的心理稍稍平息。我打开收音机,立体声喇叭里立即传来一个浑厚的男播音员的声音,坚定而可信赖。他说:法国政府承认中国已经具备了世贸组织所要求的市场经济国家的主要特征,因而,法国政府承认中国是一个市场经济体制的国家。这位播音员还用官方的不可置疑的腔调说:中国作为一个WTO成员国,又向世贸组织所承认的市场经济主体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什么?中国还不是市场经济体制国家?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我是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市场经济的竞争环境中的,我因为竞争而疲惫,也因为竞争而兴奋,还因为竞争而来到京都。

东风,东风破。

是那个口齿不清的年轻人在呓语。他好像有点忧郁,也许他小时侯遇到什么刺激。

中国艺人为法国客人表演了杂技,有顶碗、蹬花坛、学猴子翻跟斗……还签署了一些重要文件。播音员的声音。

莎拉·布莱曼音乐会于五月三十日在首都体育馆举行。

关掉了收音机,我又点了一支香烟。我往左侧的倒车镜看了一眼,准备把方向往左打,加速超过前面的重型卡车。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喂,你好,你是?哦,是张经理啊。”

“陆律师,你好。”

“有什么事吗?张经理。”

“我们公司在朝阳区的那片商用房开发合同你是知道的,现在有点麻烦了。”

“哦,有什么问题?这样吧,我明天下午去你们公司一趟,你们把相关问题和材料都列出来,准备好,行吗?”

“好的,好的。我说陆律师,你在家吗?”

“呃,没有,我还在外面,晚上和朋友聚会的。”

“注意身体啊,不过你单身一个人在京都,自由着呢。玩得开心。再见。”

玩得开心。呵呵,他一定想我是在寻花问柳呢。


回家?快十点了,是该回住处了。可我确实很开心,现在还不太想回住处。因为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家,租赁来的一间底楼的十二平米的旧房子,楼上几处下水都集中在那个小窗户边,下起雨来吵得人没法睡觉。哦,快要进北五环线了。算了,还是回住处吧。估计还要四十多分钟吧,但要看路况。唉,说到家还真有点想啊。从过年来京都一直还没捞着机会回去一趟。女儿一定更可爱了,还真想她,还有她。她的小嘴巴可会说了,像个小大人。“爸爸你会在外面找个妈妈,不要我和我妈妈吗?”她稚气的问题问得我开心,问得我心慌,问得我脸红。不过,快了,马上五一节了,我一定要回家去,带着她们出去玩玩。

我放下了左侧的窗玻璃,居然有一阵清风吹进。好舒服啊,不冷不热的夜和空气。我像一个浪子吗?是否有点浪子的情怀?不管是不是,都该回家看看了。嗯?下雨了?好绵密的细雨。前挡风玻璃上的雨珠像针尖那么细密,在路灯下显出五颜六色。有几粒雨飘到我的脸的左侧凉丝丝的。但夜色是那样的低沉,覆压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覆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似乎要压扁我和我的汽车。

前面的车速骤然慢了下来,一辆一辆,很自觉地排起了长队。汽车喇嘛此起彼伏,响成一长串。怎么了?根据我的经验一定出车祸了。在京都这样的大都市,每条路每天都会出几起车祸的,伤人、死人对于我这种天天轧马路的人来说是见怪不怪了。觉得以前在老家,这种情况可是难得见到的。不过,现在也难说。有钱人多了,汽车多了,人也死得多了。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悲剧。天天上演,演员多得是,他们排起队等着上阵,一副玩世不恭、无所畏惧的样子。刘次宗先头在酒桌上还说起他的一次有惊无险的开车经历。他说他的奔驰车头差点钻进一辆重型卡车的屁股底下。亏得奔驰车的制动性能一流。雷院长问他现在开车有没有心理障碍,他说一开始有的,时间长了,又麻木了。大家哈哈大笑,一个个容光焕发。对了,就是这个时候马院长对我说祝我在京都干得出色的。我当时真是开心。觉得到底是校友,给我面子。当然,这里面多数是次宗的面子。次宗可真有一手。是啊,我什么时候能干得像次宗那样?想想开心是开心,可压力也来了。想想看,如果三年内我干不出名堂来,可就没脸再去见次宗、得仁和其他几位校友喽。润哥那个样子可不是我想学的,再有钱我也不想成为润哥那样。啊,压力,压力。

细雨还在飘洒。路上人声吵杂。前方一定出事了,死人了吗?但愿只是受了点伤。

“呜……呜……”,警笛响了,交警一定来了,这样就快了。啊,压力,压力。前面事故车里的人会不会被压力压伤?压死?南方高速。科塔萨尔。

算了。现在反正不能开车,我就给女儿打个电话吧。她听到我的声音一定开心死了。呃?不行,现在太迟了,已经十点半过了,她应该九点钟就睡觉的。唉,真倒霉啊。我心情忽地有点抑郁。我打开车门,从包里拿出烟盒,从里面抽出仅有的一根香烟。看来还要找个店去买包香烟。交织着细雨的夜有点冷,我从座椅靠背上取下西装穿在身上,我下意识摸了摸右上内袋的那五万崭新的票子。它们沉重、安详而舒展地直立在里面。那是今天上午开庭的那个刑事案件的被告家属给我的,三万元辩护代理费,两万元是用来疏通关系的。可我知道这个案件的被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从轻的可能,于是就省下了两万元疏通费用。原准备用它来晚上请客的,结果,次宗又抢着付了款。我的运气真不错。

我吸着烟,焦急地踱着。前面事故一定出得不小。我想极力回想晚餐上的快乐情景,可怎么也不行,就好像那是一个遥远而乏味的故事。真奇怪,半小时前,我想把酒宴上的觥筹交错从脑子里清除都不成,可现在却……身后的汽车排成一长龙。

好不容易通车了。我赶紧上车发动引擎。汽车缓缓通过事故地段,只见两辆追尾相撞的小汽车瘫痪在那里。前面的奥迪瘪了尾部,后面的本田只剩下半个身体。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还有一滩血迹。糟糕,一定有人……唉,又是悲剧。

碰撞,有响声,就像地震。于是骨与骨头相联络,细雨滋润骨头,气息吹入骨头,骨头活过来,站起来。人死了还会再生,永远都有人死,永远都有人生。

我的心一阵抽紧。我加大油门迅速脱离这段血腥的不祥地域。可那血腥味似乎尾随而来,迅速充满车内。不,是整条马路,到处都有血腥味。就像这里的混凝土、沥青已经吸足的血腥,一到初夏,被温煦的阳光照射,就缓缓蒸发出来。


我进入五环,但我并没有上五环线,而是继续直行。不大一会,我看到了左侧的胜利饭店的霓虹灯在闪烁。经过一座立交,接着又看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招牌在雨雾中隐现,就像一个喜欢唱歌的人突然失声一样站在那里干号,却无人听见。进入四环,我要找个地方买盒香烟。于是,我找了一个出口绕了出来,把车开进了附近的一个居民区。看地名好像叫华严里。我驾车缓行,然后在一座楼前的空地上找到一个车位把车停下。我走下汽车,为了辨认一下方位和让眼睛适应一下车外的光线,我在原地站了约莫有一分钟。这里好像并不下雨,但在小区昏沉、柔和的光线里,显得雾气很浓。我听到右前方一处亮光集中倾泻的地方断续飘来音乐声,估计那里应该是商店或是饭店之类的服务所在。我缓步走去,经过一处长约二十多米的巷道,巷道两边都是白墙的平矮房屋。还有一些有着一人多高围墙的小院落。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在湿润的雾气中散发着清苦的香味。走过这段巷道,眼前豁然亮堂,音乐声也就如在耳边。

在一座楼房的一楼,开着一爿约有二十平米的小商店,店内灯火通明。音乐声便是从店内电视机里传出。我走进商店,见店主一个人躺在一张陈旧的竹制躺椅上,两条腿跷在前面的一张小方凳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着电视哼音乐。

“喂,老板,我买盒香烟。”

“要什么牌子的?自个儿拿吧。”女店主胖乎乎的,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从货架上取下一包软包装红色中南海,按标价每盒十二元付了款。那胖店主只在收款时才看了我一眼。看着女店主消消停停的样子,我忽有一种失落感,就像这夜里的露珠一样在雾气里滴落、摔碎。我拆开烟封,抽出一支点燃。我朝电视里看了一眼,然后倚在柜台边。她见我没有想走的样子,便直起身子来,认真朝我打量了一番,眼睛里露出警觉的神色。

“哟,想看电视呀?”她问我,语气有明显的试探性。

“哦,开车累了,抽根烟歇会就上路。”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是的,我是南方人。”

“做什么大买卖的?看您衣冠楚楚像个有钱人的样子。”

“哦,我是律师,在京都做律师。”

“唷,我说嘛,这派,就像个有文化的人。律师好哇,在法庭上噼里啪啦一阵说,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

“呵呵,哪有那么简单啊。”

电视里响起了好听的音乐。我的眼睛被吸引过去。莎拉·布莱曼音乐会的广告。好美丽的女人,波浪棕色头发委垂下来,略微圆胖的脸蛋,充满了天使的温情。五月三十日,首都体育馆。

“今天报纸上还看了一则报道,二中院判了那个杀人犯死刑。你知道不?嘿,那个狗屁律师,竟然还给那小子辩护,说可以从轻发落。”

我的心一拧,她说的不就是我辩护的那个案子?“呃?那个案子啊,我听说的。那个被告理当判死刑。”

“这就对啦!您说说看,那个律师,干什么呀?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呀?简直黑白不分,是非颠倒!”

“不好意思,那个律师就是我。”

“什么?什么?开玩笑吧?”她一边惊讶地问,一边去翻那张报纸。“哟,这照片上的人还真是您。不好意思,刚才的话多有得罪,不知道就是您,真不知道。嘿嘿,嘿嘿。”

“没关系,没关系。”

“那我倒想向您请教个问题,您既然认为他该判死罪,那还在法庭上凑什么热闹啊?”

“哎,这是我们做律师的职责,我们既然接受了人家的委托,总不能在法庭上说,这个人就该判死罪。我们当然要为他进行辩护,采纳不采纳是法官的事情。”

“荷!瞧您说的,做律师可真简单,把难题留给法官,自己可以不负责任瞎掰,还拿钱。难道您就不能不接受他的委托吗?”

“这,这……”她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这是接受法院的指定辩护,就是说,有的刑事被告人没有辩护律师,按照法律规定,法官要给他指定一个律师做辩护人。”我在一个不懂法律的女人面前撒了个谎。

“哦,还可以这样。法律给罪犯想得可真周到啊,对我们老百姓可没想这么周到,真有意思。”

“请问,你这店一天能赚多少利润?”我赶紧把话题岔开。

“多少利润?也就够糊口呗,还谈什么利润呀。告诉您,这店面呀,是我自个儿的,否则呀,连房租都不够。”

“不过,你这样开爿小店,倒也满轻松自在的。”

“自在?那你怎么不来开呀?这叫混日子,知道吗?您看,都这时候啦,我还得守在这儿,就等您来买盒中南海。呵呵,你们呀,星期天、星期六长,我们呀,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天天长。”

“也不尽然,你看,我不是到现在还在外面奔跑吗?其实,我们也很辛苦的。好了,我走了。再见。”

“再见。”

我沿着巷道往回走,比来时走得更慢。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巷道里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一种潮湿感浸染着我的毛发和灵魂。我忽地觉得这巷道好熟悉,这粉刷着白石灰的院墙,这爬满院墙的绿色藤蔓,多像月光女神一波三折委垂而下的长发啊?它透着神秘和安详,如同天使放在我发热的脑门上的素手。然则,它不就是我往常在京江散步经行时所见吗?

“五月一号,准时开花。”记得那回我从那个花农手中买回那株金银花时,他说金银花开起来很香,可以泡水当茶喝。是啊,五月一号准时开花。那些潮湿的江南巷道,低矮的院墙爬满了金银花蔓,再有十天左右它们就会开花了,而它们的香气似乎总在夜深人静时才最浓烈。还有不知名的藤蔓,开着小白花,招惹了无数细长的野蜂,还有刺梅,那种进入五月后便月月开花、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月月红,它们无一例外地散发着让人着迷却使人神情爽快的香味……我一个人走在那巷道里,慢悠悠踱着,一身轻松。那巷道两旁的楼窗里的灯光是那样柔和而温情,月亮在招摇的梧桐树梢间如同一只银色的圆盘。每当此时,我都会驻步仰视,仿佛那金银花的清香是从月亮中散播出来,是月光女神的巧唇吹出的口气,因为那是一种透明的白色香气。而我的思绪有时也会回到老家的茅屋屋檐底下,在一只小木凳上,或是一只熟睡的小花猫的绒毛上。和平等于茅屋,茅屋建在河边或湖边,我自幼就享受着冲融平淡的和平。我讨厌战争,于是我害怕高楼大厦。宫廷等于战争。这是谁说的?可我为什么还要穿行、流连于这幻若宫殿的林立大厦中间呢?

春天多美啊!在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之后,我醒了过来;在度过一个沉寂的冬天之后,春醒了过来。那些干燥向阳的河坎儿,如今变得潮润,有的还往外沁水,无声舒缓地往下散漫,在汇入河水时已成涓涓之细流。嫩草芽儿首先就选择这种地方破土,开始是浅黄一片,很快便成了青青河畔草。啊,“河水的流逝,瓦尔登湖上的冬去春来,松脂的芳香、鸟雀的啼鸣,给我带来无限的神往。”我的内心又有了写诗的冲动,诗的冲动,多么奇妙的感觉,契阔久矣。

于今时为暮春,是为人间四月芳菲天。吾曾期待此季之降临,如同期待使吾厌足之美肴珍馐。吾渴望此美妙季节之来临,犹欲希冀解开万物生长之迷。凯风淑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恍如一夜忽至。游丝捐舞高树,飞絮渐眯人眼;晴窗多报晓之鸣,雨檐有催眠之声;田垄有农夫耕作之身影,山涧有清泉流溅之音节;当是时也,碧草萋萋,连绵接于遥天;归人缓缓,踟躇独立苍茫……然幼时之春也,何其悠长?花有不落,灿如佛座之金莲;人无夭寿,率比椿下之彭祖……今春去春来,忽然而已,是吾垂垂老之将至?是吾身心麻木迟钝,于春无感?……

我试图用我最喜欢的古代散文体来描述一番对春天的感受,我一向认为描摹物像、传达情感的最好文体就是古体散文。那种介于文言文和诗歌之间的文体。可我从小就没好好学习文言文,要想用那种文体来表达心声,实在力不从心。因此,只好把那天我的老同事吴百年法官醉酒时的击节吟唱在脑子里复述了一遍。这几天他正在国家法官学院接受培训。唉,吴百年可算是个人才啊。可惜。此生能有闲暇,当补习此缺憾之课。

走出巷道,忽然觉得脚步沉重起来,落脚变得谨慎而慌张。原来是内急。哈,人有三急嘛,今晚让我遇到一急。可这里没有公厕啊,怎么办?我东张西望,内急越发难以忍受。穿着深色的西服,躲到哪个墙角去方便?这可不是我应该有的作风。可如果开车出去寻找,那可没有把握。嗨,这要在以前可不成问题。算了,顾不得了。我发现前面有一个墙角特别昏暗一些。于是我急匆匆走进黑暗中。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YKK小金属片,往下一拉,方便之门被打开。我朝着墙体冲击,让滚滚热流顺着墙体往下淌,这样可以降低噪声。这可是我在农村学到的。看那液体顺墙而下,冒着热气,在墙根浮起一滩泡沫,泡沫下的热流漫漫渗入地下,滋润着野草,迫使它们丰茂。春天给植物施肥是很适时的。凡世上最要害之物,必为管制。如男性之生殖器、如牧神之芦笛、如我代写诉状之笔。里西滕贝格的话真有道理。德国人嘛,就是深邃。我们的民法也沾点德国法的边吧。可法律不是管制的,法律是方块的厚书,翻开来还是方块。但里面的文字好像苍蝇一样圆溜溜。所以,法律,从外表看是方方正正的,但其实质是圆不溜秋。也许,十二铜表法是个例外,据说它被刻在圆柱上。轻轻抖落,轻轻地,抖落露珠,滋润大地,春天和绿色。春色恼人眠不得,今夜无人能入睡。


被告人范信,男,三十八岁,汉族,京都怀柔人……2004年3月15日夜,他以与被害人罗冰芸合伙做运输生意相诱,在骗取罗某现金人民币三万五千元后,又同罗发生了两性关系。事后,范信忽动杀机,即用棉被裹压罗某头部至其窒息,再以木棒猛击罗头部,至颅内出血死亡……

“范信,我是科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陆竟峰,我受你家人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有几个问题想和你核实一下。但你必须据实回答。”在看守所里,我第一次看到范信,头大脖子粗的家伙,脸皮倒是白净。

“好的,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杀死罗冰芸?”

“这个,这个很难说的。”他看着我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乞求,仿佛要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怎么难说?你杀了她,总有原因,是谋财害命,还是怎么的,总有原因嘛。”

“不,不是谋财害命。她其实长得还不错。可你知道吗,她的表现,我是说她在床上的表现突然之间令我厌恶和愤怒。不,也许是,是害怕。”

“怎么说?我听不明白。”

“她浪荡的行为,使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婆,我想如果我的老婆,不,还有很多好女人,如果背着自己的丈夫都像她这个样子,那情形……真叫人害怕,叫人厌恶。”

变态的家伙。他死有余辜。可我似乎又能理解他的心境。律师嘛,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多少要懂些心理学。我现在是在三环线上行驶,时速七十公里,驶上安华桥,右前方不远应该是江苏饭店寒伧、灰暗的躯体吧,它困倦地瘫坐在首都宽阔的大马路边,死气沉沉,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来。你显然落伍喽,沉隐不显的孤立和衰败。我曾踏入它的厅堂,涉足它的电梯,为的是能寻得个肯请我当法律顾问的江苏籍企业。但接待我的人很冷漠,他阅人多矣,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我不怕冷漠,因为习惯了。结果,我还是在那个灰色、寒碜的小楼里获得了一些信息,并同张经理的那个江苏飞龙建设发展公司签定了三年期的合同。按照合同约定,我每年可以从飞龙公司拿到五万元的顾问费,若有诉讼,我还可以从中收取案件代理费。这样,我每年平均都能从飞龙弄到十几甚至二十万。哈,真是运气啊,就这一家公司就消除了我在京都混事的后顾之忧。来京都干吗?不就是想多弄些钞票吗!当然,换句话,也可以说成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实现自己的理想、志向。哈,一个人自由自在干活,挺好。嗯,据说江苏饭店的淮扬菜做得还好。淮扬菜,我不太喜欢。不过,她喜欢吃淮扬菜。我们经常为吃菜问题发生争吵。现在不会了,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我们三口之家的口味已自成一系了。而我在京都,她就更可以选择吃自己想吃的了,女儿吃什么就像她。一晃四个多月没在家了,她们在家也够辛苦的。不过,听她说她经常把女儿送娘家去。送娘家去做什么?她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的老婆……那情形?妈的,那个畜生范信。该死的家伙,他让我心绪不宁。

多么丑恶。人啊!古人说,君子慎独。女人要不要遵守君子的规则?车速忽然上升到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引擎瞬间发出“呜……呜”的低吼。我情不自禁地加大了油门。

路上车辆似乎少了些,雾气也似乎更重了,路灯和路旁高楼里渐次稀微的黄色灯光,已经难以穿透空蒙的雾气。

“范信,你对你老婆有感情吗?或者说白了吧,你爱她吗?”

“这个,应当说是有感情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罗某发生那种关系?”

“这个,这个……难道不可以吗?这和我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吗?律师。”


她不会的,我们可是从艰苦中携手走过来的,是所谓患难夫妻。再说,她是个表面柔弱,其实刚烈的女子,不会轻易……我背井离乡的挣钱养家,她心里一定对我有歉疚的,有了歉疚之心,怎么还会对我三心二意呢?不会的,我信得过她。车速又慢了下来。

但,不过,她会不会怀疑我呢?我一个大男人在这个花花世界里,表现得不是十分恋家,这说明了什么呢?她有理由怀疑吗?换了我,我会不会怀疑?呃?糟糕,如果她真有疑心,却又从不催我回家,那说明了什么呢?给我一个空间。她会不会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期待着自己的一个空间呢?没有人走过?感觉到自己被冷落?她会在意冷落吗?会想办法克服冷落吗?

竟峰:我和锦琳在家很好,实在不便时,我父母会来帮忙的,这个你就放心吧。本来,我也不是十分赞成你去京都,觉得我们一家三口,有你我的收入已经相当好了。但你一再坚持,想去京都发展,我也不拦你了。在我的心里,你总是对的。打你从法院出来的时候起,我觉得你在重大问题上的决策都是对的。所以,我坚信这次你去京都发展也是对的。现在我只有一心一意支持你了,你在那里就安心工作吧,不要太牵挂家里,要注意……

2003年  11月  17日于……


这说明什么呢?能说明什么呢?

我大概走到中国电影家协会附近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走错了路。在马甸桥时,我根本不应该左拐上三环线。我应当直行走得胜门外大街,然后上二环线东行。不过,按照现在的路线也好走,只不过路程远了些,但路况可能会好一些。

啊?已经快十二点了。嗯,这路上转悠够久了。不过,也不能算太久。

她睡了吗?应该睡了,睡在锦琳身边?还是……她喜欢右侧身睡,这样好,不压迫心脏。但报纸上有人说左侧身睡更好,因为可以压迫心脏,促进心脏血液循环,迫使熟睡中的心脏充满活力。有道理吗?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我应当怀疑她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喜欢熟睡中她的脸像个孩子,失去了压力,不再忧虑和担心,放松舒缓……嫂子的脸是长的,下巴很尖,她是有点圆的那种娃娃脸。润哥把一个圆圆的水晶般透明的荔枝肉送进嘴里。


好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中国国际展览中心大楼,尽管雾气蒙蒙,它高耸的躯体还是发出了让人易于辨认的荧光。这里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倒不是因为我现在在京都工作。大概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吧,因为我代理的南京某公司的一个经济诉讼的被告在京都,为此我数度来京。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在国际展览中心附近的重庆饭店,出于对川菜的偏好和一种怀旧心理,此后一有机会来京,都要入住重庆饭店,有一次饭店客满,我还住了它隔壁的远方饭店。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已经非常久远了。唉,我真想把车开过去转悠一下。

去吗?要去就要找道口下三环线了。算了,都这么晚了。反正在京都工作,随时都能来。

范信曾准备开个皮包公司,他说他当时想在远方饭店租间房子,挂出招牌。范信,这个不祥之物。他像个绿头苍蝇一样,到处飞,什么地方他都想停下来用他那肮脏的嘴去亲吻一下。此时,他好像飞进我心里了,不,是在我胃里。我的胃好痛。天那,我可十多年没得过什么胃痛病了。真是难受之极啊。车上可没有止痛片。修正药业,治疗胃胀、胃堵。我这好像是胃胀造成的胃痛。因为我感觉到不能呼吸,身体不能动弹。有杯热开水喝下去准能好。一杯热开水。哪里有?

先忍一忍吧,也许过会就好了,至少能够减轻一点吧。

我僵直着身体,加快了车速。现在汽车很少,我的车速已经提升到一百、一百二、一百四十公里。上了燕莎桥,只能看到了燕莎的秃顶和前额,亮马河大厦扑面而来。往南,再往南,快啊,好快的速度。农展馆倏忽而过。我该在哪里变道?京广中心,好华丽高耸的楼,像一根尖刺,刺入我的胃。一阵剧烈的疼痛,它在痉挛,它一定痉挛了。要是有杯热开水……

糟糕,我应该在京广中心这里变道进入朝外大街,入朝阳门走朝内大街的。但我却开过了头,前方已经看到北汽厂,那个挂在门楼上做广告的吉普会不会掉在地上摔坏啊?若没坏会不会被人开走啊?国贸中心。我必须下三环了,走建国门大街入长安大街。不能再开过头了。汽车盘旋在立交上,产生向外、向内的力量。胃气涌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要吐出来就好了,把范信的苍蝇,还有晚宴的美食一起吐出来,它们混在一起最会坏事。

好宽阔的建国大道啊。京伦饭店、建国饭店,再往前应该是友谊商店、国际大厦、赛特购物。天那,哪有可以讨杯热水的地方?我放慢车速,左顾右盼。左首有支路,管不了啦,我把车开了进去。是永安里。深入进去,有不少公寓,有新建的,更多的是老式公寓,在雨雾的春夜往外散发着古老的霉哄气。终于看到一家门前闪着霓虹灯的饭店了,可车到门前,才发现已经关门打烊。是啊,这个时候还有哪个饭店在营业呢?我把车开进一处昏暗的居民区,心里巴望着还能看到卖香烟给我的那种胖店主的小百货摊子。此时的小区昏沉沉的,微弱的路灯反射到潮湿的混凝土路面上,泛着荧光。我把车停在一处较宽的路边。我下车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胃部随之一阵刺痛。凭着经验,我开始寻找有亮光的地方。可感觉上没走几步,就走上了一条老街。老街此时空荡荡的,冲塞着潮湿的雾气。路灯昏黄不定,一副瞌睡兮兮的样子。我向两头张望,发现南头不远处果真有比较强烈的光亮处,凭经验,那多是店铺的灯光。为了防止胃部震荡,我几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快到跟前时,果然发现那是一个仍开着门的店铺,是搞汽修的,门楣处挂着废旧轮胎。门前洒落着一些油迹斑斑的工具和废旧配件。我把头伸过去,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穿了件紫杉色夹克,蓬头垢面地坐在里面看杂志。我喊了一声。

“有事儿吗?”他抬头瞅了我一眼。

“嘿,师傅,不好意思,我胃痛得受不了,想讨杯热水喝。”

“哟,您可真找对地儿啦,来,我跟您倒上。”他拿出一只搪瓷杯,呼噜噜往里倒开水,“您准是着了凉了,或者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瞧您这脸色,刷白。”他把热水瓶放在铁皮做成的长案台上,案台上洒落着铁屑和一些小零件。热水瓶的盖子被气体顶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气流声。他用粗大的拇指把瓶塞往下按了一下。

“可不是吗,突然就痛起来了。还从来没这么痛过。”

“来来来,让它稍微冷一冷,”他把杯子递给我,说,“坐会儿吧,嗨,我这儿没凳子,您就将就着坐工具箱上吧。”

“哦,没事,没事,谢谢师傅。”我坐下,看到对面顺墙一溜堆放着不少润滑油,什么美孚啊、长城啊、海牌啊,还有壳牌。“师傅在看书啊,看什么书呢?”为了等水温冷下来,我没话找话说。

“哦,瞎看。杂志。”他把封皮展开给我看看。是《读者》。

“嗯,这本杂志办得还是满好的。你在看哪篇文章啊?”我突然想知道一个汽车修理工晚上可能看什么书。

“嘿嘿,我在看这个。”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那篇文章的标题亮给我看。“名人的烦恼”,作者俞北洋。“瞎瞅瞅呗。”他又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立即借题发挥说:“名人也有烦恼吗?还以为只有咱们这些普通人有烦恼呢。”

“瞧您说的,谁他妈没烦恼?谁都有。只不过普通老百姓的烦恼那叫没辙,名人的烦恼是自找的,他们乐意。”

“哦?怎么说?”

“你想啊,那些名人,没出名的时候巴不得天天有记者、有什么追星族的人来找他们,恨不得报纸、电视上天天有他们的新闻,哪怕是不怎么体面的。但当他们出名之后,就想清闲,怕有人找上门来惹麻烦。可问题是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清闲,要真有那么一年半载没人提起他们,保管他们又寂寞得慌。这时候啊,他们又要故意去惹点什么事儿,好让那些像苍蝇一样的记者什么的,去叮他们。他们的烦恼?我看他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来他真看出体会来了,说了一通,还真有道理。可惜我的胃很不舒服,没心思听他的大道理。

“说得有道理啊。”我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怎么不在这里放台电视看看啊?”我突然想起了小百货店女老板的电视。

“别提电视啦,我看着心烦。不是他妈的大道理,就是他妈的名人卖乖撒嗲,不如看看杂志来得心静。”

“哦,说得有道理,我也不喜欢看电视。”我接腔道,“随便问一句,你开这个铺子收入还好吗?”

“行,我认为还行。不过这纯粹看您是个什么态度。如果您对什么都不满足,整天想做那个什么李嘉诚,什么微软盖茨,那你怎么着都不会觉得行,您会活活累死。那叫什么呀,叫他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像我这样儿,虽挺忙活,但一年下来,除开房租和其它开销,毕竟还有那么一万二万的纯收入,我觉得非常好了,活得挺自在,想吃啥就能吃啥,忙累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心思儿都没有。”他的眼神有点发光,看来他是真的很满足、自在。

“哦,不错,不错。很好的。”我并不很用心地应和着。

接下来,我和他都突然没有了话,我便把那杯热水端起来起凑到鼻子跟前,用嘴唇轻轻抿了一点。

“您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转悠着?”他忽又开口问道。

“我在这里工作,是江苏人。呵,亏得你这店铺还开着,路边店铺几乎都关门了。”我答道。

“那可不是。我这里主要有些的士晚间会来。”他用手指了指靠门框放着的两个轮胎,“看到没,一个是捷达、一个富康,都是出租司机的,让我给补好喽,他们说好晚上来取。”

“师傅可真够辛苦的。”

“还行。我可不是专门为了半夜三更做什么生意,我老光棍一条,回去也没啥事儿,就干脆呆在店里头,实在累了就在这后头的简易床上打个盹。”

“哦,这样睡不好吧?”

“没事儿,我习惯了呀,再说,我身体好,没什么大碍。”

一个光棍,跟我说话的是一个身体好的鳏夫。他有点喋喋不休的样子,估计平时很少有人这样坐下来陪他聊天。我一向不喜欢鳏夫。他们经常会静静地站那儿发呆,估计都是想些不干净的事。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头大脖子粗的家伙光着上身站在路口,眼睛始终盯着一个地方。我很好奇,顺着他的眼光一看,才知道他在看一对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说话。我朝他一瞥,发现他下身的蓝布短裤前面拱起来一块。我当时就想到那个家伙一定是个鳏夫。鳏夫的眼神通常令我反胃。我偷偷朝面前这个鳏夫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看着我梳得很齐整的头发。我赶紧对着搪瓷杯子里的热水吹了几口风,并顺势喝了两口。吸入的热水虽不多但因为温度够高,进入胃里,立即有了一种平和胃气的作用。我又趁势喝了几口。没多大一会,那种胃胀感就开始消失了。那感觉好似一幢旧房子在快速地倾溃,一阵天崩地裂后,很快归于尘埃落定后的寂静。

我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中南海,抽出一支递给他。自己也叼了一支。我拿出火机帮他点燃,说谢谢他,胃痛好多了。他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没事儿。这个鳏夫没事儿。我转身走到街上。身后还传来他的自语声:“哟,好烟,好烟。”

我走进那个居民区,昏暗中,我忽地想起那个鳏夫的搪瓷杯子,那杯沿的黄垢,我的胃子又是一阵痉挛。“哇”的一声,我吐出来了,把胃里还没消化的残渣全都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那刚喝下去的水还冒着热气。

现在,我腹内空空,走在空空的公寓楼的空隙中。北面一连几排陈旧的公寓楼把这里和外面的建国门大街隔离成两个不相干的区域,把热闹和霓虹灯隔在了楼房后面。这里寂静如梦,偶尔从楼缝里渗入的断续汽笛声,竟是那般遥远和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身体也犹如梦一般轻灵飘忽,没有方向。


好像又下雨了。

我感觉到有冰凉的小雨点从漆黑无尽的空洞里垂落,掉在我的鼻尖和眉睫上,却是那么轻柔。

我抬头看了看北面那几排公寓大楼,绝大部分窗户都像是吸足了暝色,黑洞洞的,暗示着窗里的居人正睡得香甜无比,有的还做着好梦。楼顶不时有一排或是一束光亮由西至东或是由东往西突现、移动,直至消失,预示着有汽车经过建国门大街,驶往长安大街或是由长安大街经建国路驶往京通快速。

我徘徊楼间的空地,有那么一刻想起坐落在最高检察院对过居民小区里的那间赁屋,却没有想回去睡觉的意思。

我默默地走着,心情随雨点滴落,又快速地被干燥而坚硬的混凝土吸收。我又接了一根香烟,忽觉嘴里的呕吐混合馊味犹浓,便用力地吐了一阵。

楼间空地上停满了汽车,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但在这夜幕雨雾中看来,只是黑压压一片。它们如同困兽,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趴伏在地上,有的心脏依然滚烫,有些已经彻底冷却。它们累了,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了,从内环线出发,如同地球绕太阳行走一般,绕出三环绕四环,绕出四环绕五环,最后,又从外环线经由四环、三环绕回内环,停泊此处,似已筋疲力尽。然而,它们知道明天的使命,有时比人类更加清楚地知道明天的使命,所以,目前它们貌似沉睡,壮志蒿莱,一副与纷扰的尘世决绝的态势。其实,它们无不借助这黑夜的掩护,韬光养晦,让机体彻底放松,以便最快地恢复体能。当凌晨的钟声敲响,它们又复如一头头凶猛雄狮,昂首挺胸,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咆哮着冲出这片栖息的狭窄地域,冲出永安里,冲向长安大街,去做那永无厌倦的绕行游戏。它们把自己丈二身躯一个一个衔接一起,把内环到五环连成一个五道环的怪圈,从天上往下看,这只是个五彩斑斓、静止不动的五道圆圈,从近处看,才能看到它们其实是用周而复始、勇往直前的高速流动来维持圆圈的完整。它们欲断还连,却总是在生生不息的运动中使断裂成为一种引来一阵心慌神悸的不可能。

我看着它们,一种久违的心灰意冷涌了上来。几个小时前的激动兴奋似已烟消云散。我变得冷漠而消沉,一种彻底懒散的精神状态。我拼命想提起神来,却总是因找不到充分、可靠的理由而失败。我也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云开日出,又会是一个忙碌而无暇虑及其它的白昼。也许日子想要过得踏实,就不能有思考的时间和习惯吧。

但问题现在就摆在我面前:情绪低落,对一切都失去信心和激情,如同一艘载满货物的轮船触礁缓缓沉没,却无人知晓。我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要弄清楚为什么!

可我能弄得清吗?或许是刚才的胃痛引起的精神反射吧,也可能是先前路上的车祸给了我某种精神压力和刺激。

我似乎不应当继续在这里滞留。

上了建国门大道往西,很快便走入东长安大街。此时,大街上的车辆已不是很多。我的车依然缓缓滑行。海关总署、长安大戏院、全国妇联,一座座大楼从我的两侧无声滑过,它们几乎天天都要进入我的视野,却从未稍驻心田。我知道,必有天天经过此处而心中装满对显赫和地位的期待与狂想者,他们甚至期待着在中南海里办公。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我的心中装满了另外一种期待和渴望,那就是财富。也许,有朝一日,我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我也会变成对显赫和权势的期待与狂想者。可现在呢,我正独自坐车里,内心空空如也,什么也不能收留,一只动物园的豹子,摇摇而行,迈迈不知所去。

一溜排的京都饭店出现在大街右侧。它的对面不就是长安俱乐部吗?


第一次走进长安俱乐部是我来京都的第三天。来时我告诉刘次宗我到京都工作了,暂挂科华所。第三天他便约我在他的办公所在地长安俱乐部吃饭。他还约了司法部的陈夷作陪。陈夷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那是一次亲切的小型聚会,我们喝着得仁律所提供的正宗茅台酒,说了不少大学时代的往事。他们俩也谈了一些自己工作的近况和成果。我听着,羡慕着,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创业的激情。在我眼里,他们俩都算是成功者,都是我重新创业可资借鉴学习的榜样。陈夷从大学毕业在四川一个偏僻的地方高校,走进北大,成为博士,成为商法领域的招牌人物,是一个走积学之路的学问派成功的例子;而刘次宗从开始在最高审判机关工作的一个在仕途上大有可为的人,毅然决然下海从事律师工作,并取得很大成功,这一成功范例对我来说更有直接意义。因为我当初也是从法院下海从事律师工作的。但由于地域和下海前所处位子不同,决定了我这些年来的努力总是成效不显。如今,我毅然抛开故地基业,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都重新创业,这种果敢的决心和斗志当不逊于刘次宗从事业的蒸蒸日上上突然撤退。

“竟峰啊,你来到京都我们很高兴,我们几个在学校时就如同兄弟,现在应该说感情更进一步。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能解决的一定不遗余力。”临分别时,次宗握着我的手这样对我说。

“一定,一定。”我很激动,也很高兴,“说老实话,我敢于选择此时来京,也是仗着哥几个在京都混出了明堂,成为我做决定的底气。”

陈夷也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哥,你就放心干事业吧,京都这个地方嘛,应该说机会是有的,只要你勤劳肯干,总会有所收益的。”

他们话犹在耳,可当时的激动情绪现在却如同那已昏沉的俱乐部楼房一样,萎靡不振。我忽有一种大声喊叫的冲动。我放下窗玻璃,把头探出窗外,挟带着雨丝的凉风呼呼地吹着我的头发和脸颊,一点飞雨打入眼睛,我差一点迷惘地昏过去。

滑行在空空荡荡的天安门前,犹如一叶扁舟。这里一向热闹,现在却一派冷清。

已近凌晨两点,再过三个小时左右,这里便会重新聚满前来观看升旗的外地游客。升旗在他们眼里多么富于像征意味,多么令人心潮澎湃。

六部口,多么熟悉的地名。我左打方向,拐入北新华街。我又看到了京都音乐厅。我觉得应该在音乐厅的楼顶上做一个莎拉·布莱曼来京演唱的广告。我记得再往里走应该有个叫“戈兰云天”的饭店,好像南星平胡同也在这一带。它们,在过去,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在我的脑子里是那么清晰可感,因为我为了一桩案子曾在这一带转悠过不下十回。我曾在南星平胡同甲5号找过被告单位的人,并同它的法人代表对面坐着谈解决问题的方案……这一切,如今都变得如同流云飞絮,无足轻重。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以后记忆的思绪里,难道不同样会如此的无足轻重?

我站在一棵三丈高的白杨树下,如同修道者在做着玄思冥想。而我要思考的其实只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以至于我们从来都怠于对它作三分钟以上的思考。但现在,在这棵树叶已饱吸了雨水的小白杨下,我的脑子竟不停地运转,我竟想到要对自己的选择作一番有关价值问题的思索。我也知道,这番思索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发生。因为这实在是个令人不快而又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的思想过程。而我现在想做一番思考,大概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我必须在这个不眠的夜里找一件事情做做,这就是思考的意义所在吧。诚如故人林左岸所言:“也许,思考本身就是种有意义的徒劳……”

那么好吧,我就从这里,这个双脚站立的地方,这个我曾经以律师的身份,和某个公司的负责人进行过法律意义上的交谈,一个具有我的身份性质和工作特点的地方来寻找有无可用的线索。

是的,正如我到南星平胡同甲五号来时亮出的身份那样,我是一名律师,那个时代,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就是律师。可开始我也和刘次宗一样,原本是个法官,后来,只是由于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原因,我才做了律师。

如今的记忆里,我向法院院长递交辞职报告那天的天气可能比递交辞职报告本身更清晰。那是个阴雨绵霾的日子,我把辞职报告放在院长的办公桌上,然后坐在院长办公桌前对面的一张布艺沙发上等待发落。尽管递交辞职报告的姿势很坚决,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希望院长能挽留我,宽慰我两句,那种心理感觉,就像那时的天气一样湿漉漉、黏糊糊的。院长把我的辞职报告拿在手里看了约一分钟便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给自己的茶杯放上茶叶、倒入开水。在他安坐下来后,才笑着对我说:“小陆啊,我个人非常尊重你的选择,这样说吧,我原则上同意你辞职,等我提交党组研究决定后再办理有关手续,怎么样?”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他啜了一口茶水,把吸入口中的茶叶吐在地上。他破天荒递了一支香烟给我,并让我放心,说我离任后的空缺很快就有人填补,因为想要进法院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想,他心里想说的是,我帮了他一个忙。

从此,我就开始了自己的律师生涯。

是啊,我曾说起我来京都做律师是为了财富,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可很少有人知道,当初我并不是因为财富才辞职做律师的。辞职的真正原因现在看来如同一个幼稚的游戏,因为我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金银岛》文学杂志上。那篇小说叫“浪费”。有人看出那篇小说是对机关用人机制的一种“嘲讽”,于是告诉了院长。之后,我就被浪费成了自己看一眼都要呕吐的垃圾。我必须得改变处境,否则我会迅速地腐烂,因为我没有大多数人的抗腐蚀能力,我的父母在创造我时忘了给那些微妙的细胞添加防腐剂了。

意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和我工作过的那个法院院长竟成了朋友,他对我的工作确实给予了很大支持,包括给我介绍案件。我经常和他在一起,吃饭、打扑克、休闲……他的保龄球打得很不错,我想我大概陪他练了整整两年。我们私下相处像兄弟一样,感情真的很不错。我生病了,他也会去看我,我的女儿过生日,他也要到场庆贺。但我打心眼里却总是有点看不起他,尽管我一直想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真正对财富有了兴趣,或者说认识……然而,这一认识难道不太过浅显了吗?之后,我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基于这种认识,倒不如说是因为陶醉更好……


往事和着此夜的漫天细雨有节奏地纷至沓来,透过那柔韧而朦胧的雨幕,我看到了自己每迈出一步在路途上形成的脚印越来越模糊,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迈出那些脚步时往右而不往左。就像我今天为什么要跑到东城区南星平胡同,而不是到崇文区的玉蜓桥附近的棋院饭店——在棋院饭店,我曾看到聂卫平为驱赶暑热摇着折扇用午餐,折扇上写着“落子无悔”四个篆字——那同样是一种记忆啊?如此说来,我的人生脚步的迈出不是有着太大的偶然性吗?它是那么的不堪推敲,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肯定的目标在这些行动后面做支撑。但是,落子无悔。做律师,对我来说究竟是为了财富?还是尊严?还是对法律的嘲弄抑或是尊敬?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一次心血来潮的盲目行动?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可又有哪一样关乎生活本身?难道生活就这样迷失、孤立、苍白、滑稽、荒唐、无聊甚至可鄙吗?可我就像走上了一条没有中途停靠码头的船,这条船顺流而下,把我带向一个不知名的、完全荒诞的地域。那地域不见于任何有趣的传说,只在人们精确乏味的计算方程式里。而这时,我似乎找到了一个非常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宝贝、是我的一切,她出世了,慢慢长大,讨我欢喜。也许,只有下班回家把她抱在怀里、说故事给她听、听她唱儿歌、看她跳舞时,我的欢笑才是唯一的真欢笑。我必须为她今后的生活准备好一切……我进一步陶醉着……落子无悔。

但前天晚上,我睡在那个租来的小屋里时,却忽然有一种清醒感,但当时太疲劳了,一会就沉沉睡去。因为前天的晚饭我是和戴浩然、吴百年、于牧三位法官一起吃的。吴百年和我也是校友,当年在京江时也曾有五、六年的同事关系。我做律师后,他虽未能对我提供有价值的帮助,但我们私下的关系一直还是很好的,我想,我和他的关系是那种淡如水的君子关系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书呆子,可他偏又善于言谈,喜欢高谈阔论,给人一种很成熟的感觉。其实,他对处人遇事很不在行,这就决定了他命运迍邅不顺,可他却又每能在危机关头,昂首挺胸,俨然逆风之白旃檀。我想,这与他平素里醉心黄老佛儒之学、世说达士之人生态度有关。他们三位法官都是到国家法官学院接受培训的。记得吃饭时,戴浩然问我在京江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只身跑到京都来时,我说京江发展已到尽头。他又说,你已经挣到的钱足够你们全家挥霍吃喝了,还要吃这个背井离乡的苦干吗?我说,我这样做全是为了女儿,因为我本身是个消费不高的人,我深谙生活之艰辛,不能不为女儿准备一切。这时,吴百年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他说,“如果我用世俗的说法,说你是在害你女儿,你一定会认为我在这件事上毫无见地。但我要告诉你,你可以为你的女儿做一些教育方面的准备,但你不要去包办她的一生,因为你没有这个权利。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有定数的,这不是迷信,也不是宿命,真正的迷信天天在谈唯物辩证法。而且,在这件事上,我怀疑你还有着一己之私的动机,你自幼养成了独闯天下的习性,你有浪子情结。当然,我只是猜度,你尽可以否认。”

听着他的话,我的头缓缓垂落,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的心在跳。就像女儿问我会不会在京都再找个妈妈时那样心跳、脸红。晚上,和他们分散之后,我就企图问自己:我到底要到京都做什么?我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但我还没深入的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睡着了。我已不习惯连续十分钟思考一个与金钱无关的问题了,或者说我已丧失了这个思考的能力。

今天,我没有睡意,尽管我像在一个梦里游荡着,但在梦里我是清醒的。

几个小时前,当我坐在兴隆皇冠假日酒店的豪华包间时,希望有朝一日像次宗那样坦然和一帮权贵坐在一起,亲切呼唤他们的名字,在鲍鱼瓷盘里参合一小碗泰国珍珠大米饭……就是我的志向,那志向当时是那样清晰,散发着酒菜的香味而不容置疑,可现在,它落入了夜的黑暗和雨的迷惘,它不再有质感,它变得遥远而生疏了。而那个说着懒惰哲学趣话的渔夫,他散发着鱼腥气的话语总企图靠近我,像一只饥饿的蚊虫一样在我耳边嗡嗡着。

唉,我的志向啊,这个让我心烦又让我野心勃勃的东西,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意义?到底是令我快乐还是令我痛苦?呃?难道这志向真的就像法官雷心涌说的是个结构?结构?多么玄妙的字眼儿,吴百年瞪着眼问他说:“你说的结构和元素,它们哪一样更重要一些?……”雷心涌说:“在我看来,当然是结构更重要,元素不构成审美的完整客体,只有结构,只有若干元素组合而成的结构才构成审美的完整客体。”

那回,我走进省法院十七楼的一间办公室向柳见功法官递交一份案件材料时,适逢法学博士雷心涌啜着已经没有颜色的茶水,和从京江来请示工作的吴百年讨论美学问题。

“尽管我也承认结构比元素更重要,可是我们又怎能忽视元素?又当怎样给元素一个恰当的位子?” 吴百年边说边大口吸着薄荷味的万宝路。

雷博士说:“元素当是静态的、不可分的,譬如水、石、云诸物,其单立时何美之有?但有人把它们组合一处,乃成其结构,可以言美。但就我而言,我从来也不承认什么元素、什么结构,在我看来只是人的眼睛、人的手、人的心,人的感觉。一切所谓美丑无一例外地来自人的感觉。”

…………

财富、声望……它们一个一个单列着,并不构成我的志向,我的志向是财富、声望……组合而成的一个庞大的结构,它几乎无所不包,甚至包括我上什么厕所,采取什么姿势、用什么卫生纸。当然,不得已时也会在某座楼角的昏暗处方便一下。但这些都满足之后,我的志向就达到了吗?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用一句话精确概括我的志向了吗?不能,好像不能啊。因为,我总觉得这里面少了一样货色,那就是人心,就是雷博士说的可感之心,没有心的感觉能力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因为所有这些志向的元素都缘于一颗小小的、柔软的心。可是,我的心呢?你在哪里?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我去做什么?你指挥着你的依托之体——这具可怜瘦弱的肉体,到处奔波,逢人躬迎,或为了能赢得某家公司总裁的信任而伏案疾书、或为了几万块沾满血腥的钱,而在法庭上为付费者开脱罪责,慷慨陈辞。啊,我是多么可怜,这具瘦弱的躯体多么可怜,他会因胃痛而佝偻着,剧烈的咳嗽,扶着路边的梧桐企图阻止突如其来的眩晕……啊,可怜的家伙,你究竟到京都来做什么?你的志向在哪里?你今夜要去哪里?

结构,组合,结构,我的志向的结构,我要打碎它,让它恢复静止而不可分的故态,让我的心不再对它们有太强烈的感觉,让我的眼睛看着它们时,能视若无睹、心如止水。因为我已经拥有了元素,我不会因为衣食无着而烦恼……然而,我做得到吗?如果我能做到,这地球会不会立即停止运转?

我的头好疼啊,脑子发胀得厉害。算了,我不想再思索什么了,上面就是我思索的结果。我今晚可真有点晕晕忽忽的,像是在梦游啊。这夜色,这温和而凉爽的空气,这迷蒙的雾霭和雨丝,这闪烁不定的灯光……哪一样不似梦若幻?


她走过来了,身穿浅色套裙。她的身段,让我动心。她走着,又停下。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在凝听什么。但她在离我约二十步远的地方驻足了。那里有一根废弃不用的电线干,她的身体就像电线干一样修长、挺立。没有风,空气潮湿而滞重。如果空气稍微清明一些,我一定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她绰约的身姿如此优美,就该是那种香喷喷的女人。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开始无法寂静地站立。她看到我了吗?她知道在这个胡同的下半夜还有一个男人基于他自己的理由游荡至此,茫然不知所以吗?她可能是从四川饭店走出来的?如此深夜一个女人,她独立此处做什么呢?

我故意走出两步,脚下十分用力,发出噗噗声。她肯定能听到,肯定能感觉到在她的西边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有温度的身体,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向她发出某种可感的绝无恶意的信号。但她根本没有反应,她依然微微左右扭动着躯体,面南而立。她时不时轻轻甩一下瀑布般的长发,又时不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从肩挎包里拿出什么,举至右脸颊,把散落在那里的几缕头发拢到耳后,这只手便紧贴着耳朵。她在打电话,我知道她在说话,可听不见,就像我看不清她的脸一样。她说话的样子显得很吃力,有时又很坚决,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的。她正说着,突然右手垂落,通话断了。她的身体开始不停地在原地转动,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她的身体在微颤。她转动着的身体忽然面向我站立的地方,但又迅速、惯性地转过去。我忽地一阵脸红,因为我在偷看她,我在暗中注视着一个年轻女子,企图窥视她的隐私,捕捉她一甩发、一颦眉发出的信息。我顿感无聊无趣,慢慢走到车旁打开车门,我坐了进去。当我准备关起车门时,我听到了发自她站立处的一种声音,那声音就像一个人在寂静的空房间里轻轻撕碎一块陈旧的破布时发出的。我左手抓着门内的把手,没有关闭,也没有推得更开以便下车。我坐在车里看着她,她在哭泣。

我是否应该下车去问问她为什么?像一个英国的绅士那样彬彬有礼的去安慰她?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转了约一分钟不到。最终我还是关起了车门,像一个懦夫一样急急忙忙发动了引擎,朝着她站立的相反方向逃逸。

她在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用她自己的方式。她的问题来自她自身,她可以使问题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也可以使问题发生得惊天动地,以至于非得像现在这样用伤心的哭泣来解决。她的问题如同一个封闭的椭圆体,一个自足的矛盾体,我不能介入,那只会影响她解决问题的进程。如同她的出现已经影响了我对自身问题的思考一样。

我已经脱离了一个有着我过去足迹的地方,一个游荡不安的男人窥视一个孤独美人伤心哭泣的地方。我变得轻松起来,那种纯粹肉体上的轻松。而我的心则通过一条放飞风筝的细线和肉体连接着。

我飘飘无所似,不过幽幽一身影。

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着,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中,汽车重新驶上长安大街。但却不知是往东还是往西走。也许是往东吧,因为我在倒车镜里依约看到东单和南池子字样。

我拧开汽车收音机,发出电流的吱吱叫声。大部分电台都已结束播音了。我反复调试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如此深夜,只有她们矫情的声音毫无倦意的通过细雨如织的清冷城市上空,传入那些心灵需要慰藉的夜行人的异常敏感的耳朵。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一个大概是专门服务夜行司机的频道。

对于喜爱莎拉·布莱曼的歌友来说,你们非常幸运,因为你们不久就能在首都体育馆亲聆其恍若天籁的歌声。据来自这次大型演唱会的主办单位的可靠消息,被称为月光女神的歌坛天后莎拉·布莱曼将于五月三十日在首都体育馆和广大歌迷见面……。下面就请欣赏她演唱的几首歌曲。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多么优美柔情的歌声,带着丝丝看不见的忧伤,如同春季的山泉水,漂浮着雪块和冰花,从我心坎里缓缓流淌,轻柔流淌。哗啦,哗啦,哗啦……我的心一片清凉……

啊,天籁,真是天籁之音啊。这首本来由保罗·西蒙演唱的曲子,经她一唱,又有了一种意境。斯卡波萝集市,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带着马兰花去寻找姑娘的地方还是马兰花开的地方?

在我为她的歌声神思缱绻时,她又开始演唱《苍白的浅影》,摇滚而富于柔情伤感的节奏,我真想像不出她此时的表情和穿着,因为那只是一个没有深刻印记的苍白影子。《月亮》,歌如其名,音色澄澈透明而又静谧,那种古典的优美加上流行的韵味儿,真是叫人受不了啦。那么,此时她是否应该穿一袭银色的长裙呢?让一缕幽蓝的灯光笼罩着她轻柔如水的身躯款款地招摇,就像清泉里招摇的水草儿?不过,她也可能穿一袭黑纱,以强化现场对比感。但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

告别的时刻,告别的时刻,她开始唱《告别的时刻》……


那是什么?那前方是什么?月光女神。她一波三折的长发委垂下来,她孤立空中,忧伤地低首于云端,占据着整个夜空。这街道,这广阔街道仿佛空无所有,那些峥嵘的高楼都隐没了其俊朗的轮廓。月光如冰,她倾泻下来了,倾泻在我的耳朵里,我的心坎上。她走过来了,从云端下来,越过高楼的暗影向我走来。她的面容和眼神,那是只有天使才具有的。她是天使吗?她会走到我的面前把我贴心抱住吗?让我毁灭于她更强大的存在吗?天使个个可怕!但我愿意被她的强力毁灭。然而,我想在被她毁灭之前问她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京都?从那么遥远的海国来?难道你有着和我同样的使命?不,当然不同。你的声音如此好听,面容如此姣好,即便是为了获得一笔可观的佣金,你也是那么优雅从容地获取,怎么能想像你把几万元现钞随随便便装进外套的口袋呢?你的使命多么伟大而可任从推敲。我想嗅到她身上的香味,她的绰约身姿如此优美,就该是那种香喷喷的女人……

今夜无人入睡。为什么不播放她唱的《今夜无人入睡》?那是完全另一种韵味儿的歌声,那最后收尾的至高音符她将如何处理?流星一线,划破碧落。

……

亲爱的听众朋友,莎拉·布莱曼的歌曲就播放这些。要想亲聆她更多的歌曲,就请五月三十日到首都体育馆来吧。相信那时每位现场观众都会被眼前的景像感染,为月光女神陶醉。

告别的时刻,我该和谁告别?去哪里?她走了,突然消失了,根本就没有和我告别。她有她要做的事,而我也有我的。


汽车缓慢地滑行在宽广笔直的马路上,这条灰色的大道此时空空荡荡的,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不知它始于何处,终往哪里。路两侧的高楼在晨雾和丝雨中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我仿若此城的一个即将离弃者,又好似一个怀着好奇心的初来者,在用心记忆和饱览之后,倦怠地半睁半闭着眼睛,上身几乎是趴伏在方向盘上,脚底轻轻踩住油门,任由汽车前行。忽然,我的车身轻微抖动了一下,一辆白色轿车快速地从我右侧超越。我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蓦地坐直了身姿,双手紧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已经渐趋模糊的车影。根据尾灯看,那应当是一辆凌志300型汽车。它的速度不低于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我的右脚,那只放在油门上的脚开始一寸一寸往下踩,由于瞬间加速,引擎发出低吼。我开始追赶前面的车。我的时速表盘中的红色指针仿佛是在一瞬间从每小时五十公里来到了一百八十公里,但前面的车影并无被拉近的感觉。我像一个赛车手,全神关注,如临大敌,右脚继续往下踩压油门,也不管那辆车究竟要开往哪里。大路两侧先是楼房,而后是树林,哗……哗……成片成片地往后倒去。我开始了一场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参与的追逐游戏,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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