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人


最近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每次醒来总是雨天。窗外的天空愁云惨淡,狂风卷着雨点“嘀嗒嘀嗒”地拍打着窗户,玻璃上一道道水痕不断滑落,向楼下俯望,路上行人躲在雨伞下默默地向着远方走去,崎岖不平的路面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有时看得久了,总会令我怀疑究竟这是雨滴的影响还是真有鱼儿在水下叹息。

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经常对着电脑通宵未眠,为了获得更多灵感,有时午夜会到冷清的街道散步,或者沉溺在人声嘈杂的酒吧直到凌晨。多年来我一直受失眠的困扰,尝试过各种办法后,医生建议采用药物治疗,开始是一粒药丸,没多久是两粒,再接着是四粒,后来是六粒,而现在,我已经忘了是多少粒。

对于失眠的原因,医生归咎于无规律的生活习惯,我乐意听他这些不切实际的诊断,更乐意花上几百元买上两小包蓝色药丸,因为对于失眠原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胆怯令我选择了逃避。父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去世,他失踪那天刚好是我的生日,母亲对他的失踪不以为然,因为我们相信他大概是去准备一份令我惊喜的礼物,而当晚我打开二楼那间昏暗的储藏室时,父亲僵硬的身躯早已悬吊在半空,那双永远难以忘怀的瞳孔扩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恐惧包裹的我。那一刻,除了悲伤,我感觉到更多的是——惊恐,胸口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狂躁在扩散,虽然那是我熟悉的父亲,但我却想一点也不想接受,我只想离开,尽快的离开,离得远远的。我“啊——”惨叫,双手紧紧遮住眼睛,慌乱中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父亲是,自杀。从那以后,我没有一个夜晚睡得安稳,只要我闭起双眼,黑暗中就会呈现父亲惨白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双充满绝望与怨恨的眼睛,他像要对我述说着什么,又像要对我乞求什么。两年后,母亲改嫁了,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感觉亲人与我逐渐疏远,所以萌生了一些对父亲自杀歇斯底里的猜测,甚至怀疑他是否被谋杀,那可怕的噩梦持续困扰我的神经,我害怕入眠,害怕回忆起脑子里的褪色回忆,害怕内心奇怪的萌动,最终,死亡的阴影永远笼罩了我的童年,使我的灵魂迷失于黑暗无法自拔。

自从搬出来独居后,我很少与家里联系,最初几年曾经回家过年,后来只打过几通电话,现在根本不想有任何联系,因为对于那个和谐的家庭我是一个极不协调的例外。我一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游荡,换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由于偶然的机会一家出版社看上了我发表在网上的文章,我成为了一位自由撰稿人,这份工作很适合我,不是由于可观的稿费,而是我可以足不出户。每天,我只需要坐在电脑前工作,将写好的稿子发给联系人,他们采用后很快就将稿费汇到我的银行账户。我写过很多作品,但书上用的是别人的名字,人们永远不知道我的存在,开始是有点失落,但现在已经麻木,当然,偶尔我也会用‘夜游人’的笔名发表一些短篇作品,但没多少人会问津。

近来,我怀疑由于长期嗑药的恶习使我产生了幻觉,或者说我有间断性失忆,每次睡醒都发现房间里一些不寻常的变化,开始是家具的位置在改变,接着是书籍、衣物、日用品无故地增多或者无故地减少,后来房间的墙壁被开了一个窗户,洗手间的门被换成绿色。最近,我的情况更为恶化,开始产生了幻听,每晚总会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与床边的窃窃私言,还有令我神经紧张的婴儿啼哭声。由于药物没有减轻这种症状,我想寻求一些帮助与安慰,所以打了几次电话给医生、给家人、给朋友,但那边不是没人接,就是线路故障,就算有时电话接通了,但很快又被挂断。我感到失落与无助,但人总是健忘的,近几年来我没怎么与他们联系,早已在从他们生活中淡化了,对于这样的一个陌生人,要求他们给予那些不切实的帮助与安慰简直是一种奢望。

随着幻觉越来越强烈,我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幻,某些陌生人也开始肆意进出我的房间。他们之中大部分是年青的男女,谈笑风生,吃喝玩乐,来的时候喧嚣不停,走的时候留下一屋子垃圾;一些夫妇也带着小孩住进来,孩子们喜欢摆弄我的书籍、电脑、家具,只要房间的任何一样东西,但比起前面那些青年人,我更愿意见到他们,不仅由于他们令我回忆起孩童时的天真无邪,也只有他们才会与我聊天。与陌生人的生活使我的时间与空间感变得迟钝,我不清楚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渐渐习惯。不过,记得有那么一次,一个瘦小忧郁的中年女人住进来后,使我的生活不得安宁,她尝试扔掉我所有的东西,当然我不会让她那么做,还有她对宗教信仰有种着魔般地虔诚,所以屋子多了许多十字架、圣母像、基督图,我的窗户也被换成教堂的彩色玻璃。作为一种无神论者我尽量去容忍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狂热份子,但她每周日晚的教友聚会简直要把我气疯,她们围坐着一张圆桌,焚烧我许多私人物品,之后对着房间的墙壁发出刺耳的嚎叫,直到我抑制不住怒火打翻了那张桌子,再用她的十字架砸烂了那该死的窗户玻璃。也许随便发火是不对的,但这很凑效,第二天她逃命似的地离开了。

“我的房间在闹鬼!”这是住在我对面那个面容苍白像僵尸的邻居告诉我的,我们很少见面,更不用说聊天,因为我足不出户,而他也是如此。那晚是他主动要求到我房间里聊天,印象中只记得他是一位不大出名的画家,沉默寡言,性格忧郁。

“有什么根据吗?” 我望着窗外永不停息的雨。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不少陌生人进出,他们完全不顾我的存在,只是一味对自己的生活按部就班,开始我怀疑是我神经出了问题,但后来查了许多书籍发现这可能是鬼魂作罢,听说幽灵总喜欢寄居一个地方,入侵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大部分人无法发现他们的存在。”

“是吗?”我淡淡地回答道,但内心已开始不安,说话也有些许颤抖,一种发自肺腑的恐惧正慢慢吞噬我的全身,难道我近来都与鬼魂生活在一起吗?那次谈话后,每晚睡下的我都祈祷自己不要醒来,也许梦境是可怕的,但我更不想面对荒诞的现实。

“最近有一个老妇搬到我的房间,她居然将我挂在墙上的画当垃圾扔掉,又买了两元一张的海报贴了上去,我真的忍无可忍,希望她快点搬走。”自从那一次后,我的邻居总会午夜过来聊天,不断提起他房间发生的一切,而可笑的是,我却很乐意听他喋喋不休来打发时间,有时我们还会围绕着共同主题展开讨论。

一天晚上他忽然对我说:“也许那些入住我们房间的幽灵曾经在这幢大楼去世。”

“这可能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你想想这幢大楼怎么说也有几十年历史,期间有一些人去世这点并不奇怪,而且许多书籍上记载幽灵总会在生前居住过的地方出现。”

“长期这样生活是否会受到影响?”黑暗中,我忽然瞥见一个神情诡异的女孩偷偷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大口大口地吃着雪糕。

“不管如何,我不喜欢他们闯进我的生活,会想尽办法将他们赶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就离开了,此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虽然他的房间依然有陌生人进出,但每次去敲门,房内都没人回应,也许陌生人对他做了什么,我很担心他的安危,更不如说担心我自己。

一天晚上下着暴雨,我从阳台溜进了画家的房间,房内比我想象地要凌乱,地板上尽是发黄的旧报纸与书籍,我在黑暗中摸索,按到了墙壁上的开关,“啪”一声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间卧室,忽然间一位面容惨淡的女子站在我眼前,我吓得退了几步。女子睁着充血的眼睛呆滞地盯着我,全身在瑟瑟发抖,手指紧紧握成拳头。几分钟后,我按捺不住胸口的疑惑,鼓足勇气走上前,她立即朝着我厉声叫道:“走开,别过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将握在手心的银十字架拿到胸口,吞吞吐吐地说道,“请立即离开我的房子,离开!”

“为什么?是你们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请快点离开,离开,离开!”她一边发疯似的叫起来一边后退,拿起花瓶朝我砸来,我避开了,继续在向她靠近,最后她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哭泣,我望着她那双被黑晕包围的眼睛,在那瞳孔的深处充满了恐惧与怨恨,我不禁忆起了当年自杀的父亲,一丝幽幽伤感油然而生。

“你在怕什么?”

“求,求求你,请不要再困扰我们的生活,离开!离开!”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我正要继续问个究竟,她忽然将一张剪报扔到我跟前,霎时我惊呆了,那是1999年12月30日的日报,报道了一宗世纪末连环自杀事件,上面列出多名死者的照片,虽然眼睛部分用马赛克遮住,但我还是很快认出其中一张熟悉的面容。

我离开了画家的房间,虽然我已经不再疑惑,但此刻却完全沉溺于无尽的彷徨之中。

“感觉如何?”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脸色苍白的画家。

“很好,你呢?打算去哪里?”我问道,他笑了笑答:“哪也不去,只想呆在家。”

“是吗?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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