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春节对多数人来讲是爱恨交加的。
爱的是终于有了整块时间可以高朋满座肆意放纵,不问时间地点不管身份地位忘掉一切烦恼。恨的是各种被绑架上纲上线,逼婚逼生逼二胎逼着胡吃海喝走亲访友毫无招架之力。春节成了团聚和困扰的代名词。于脸皮略厚、性格自成一家的我来讲,最需要应对的就是各路大神对孩子语言和食物攻势的严防死守。
很是怀念过去。
过去缺衣少食,父母常在大年二十八九才能抽出时间带我们去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挤进一家又一家店铺,试衣服,讨价还价。街上人是那么多,大人们是那么高,我和弟弟在拥挤的人群里只有新奇全无窒息之感。天黑前,一家人大包小包挤着沙丁鱼罐头般小客车满载而归。年复一年,在喧嚣的人流中,我们所采购的东西和我们居然从未丢失过。多年后试图从记忆里找出那些物件和我们丢失的种种可能性,却发现一切波澜不惊,毫无略微动魄之处。
新衣是走亲戚当天才可以穿的,但我常把新衣放在枕边,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泛青泛亮,就摸索着穿起新衣,拿一面圆镜四面八方照个够,然后去到早起忙活的邻居家炫耀新装。母亲发现后大声叫我回家脱下新衣。
我们常在大年三十就离开家,在各种亲戚家轮流吃饭留宿,一米五的床,两床被子挤上四个人。遇上聊得来的,干脆再打一张地铺,仍旧睡上四个人,聊到半宿。直到最后一个出声的人儿也发出微鼾声,才心满意足或意犹未尽地睡去。
初三或初四回到家,便有了一种陌生新奇感。感觉家有哪里不一样了。左瞧又瞧,家还是原来的家。在家停留两天,然后再进行新一轮的礼尚跋涉,直到元宵节后。
家里亲戚很多,多到一到过年就蜂拥而至的七大姑八大姨们我总是叫不上名字。那么大一堆人,多数一整年未见,还有些因添丁进口新加入的,要一下子全认出来,挨个打招呼。甚至连打招呼的先后顺序,称呼的准确,及亲密性在各人心里嘴里也会产生各种不悦。而这些准则并非放之四海皆准,着实让我一个小孩着了难。叫错了挨批,不叫仍挨批,那就沉默好了。
在家停留的这两天就像一场恶梦。父母总是要把压箱底的宝贝全拿出来,平常不舍得吃不舍得用不舍得玩的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为过年准备的各种吃食不是装在小盘小碟小果盘里,而是整袋整包整箱地全拿出来。在物质匮乏的过去,这种大快朵颐的机会是稀有的。我弱弱地尝试过把自己的房间锁起来,妄想不让他们翻开我的每一个抽屉和柜子,种种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南柯一梦。每当客人离去,面对满桌的残羹冷炙东倒西歪的酒瓶,面对有脚印有茶渍有花生瓜子壳的床单,面对掉了头发的洋娃娃断了手的机器人,面对满地的果皮纸屑各色垃圾,生生地绝望。多年后上大学,经历几轮春运,在水泄不通喘不过气的车厢里,踩着快要没过鞋面的各种食物包装外壳及不明垃圾,倪一眼旁边挤不进厕所只好对着垃圾桶大小便却又没瞄准的孩子,皮笑肉不笑地悟出这种劫后余生的场面早在生活中上演了多次。
春节是一年中最长的假期,同学聚会没时间,看个花灯没时间,游山玩水也没时间,出去溜溜更没时间。时间都去哪了。一家亲戚到另一家亲戚的路上,一顿饭到另一顿饭的等待里,就连做寒假作业的时间都被剥夺了。只好在放假后两天,开学前两天,生出三头六臂神速完成任务。什么过年是最好的学习和增值时期,什么过年是完成未完成事件的最好机会,心灵鸡汤和励志书籍全是骗人的。
有几年寒假,我们被早早地送到乡下爹爹家。最喜欢架油锅开炸的那一天,各种刚出锅的炸食争先恐后冒出来,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决定先临幸哪一种。贴对联的那一天也不错,撕掉旧年剥落的红纸,刷上自制的浆糊,把各种祝福语粘在墙上。偶尔也会铺好笔墨纸砚,写上不甚工整的毛笔字,登不得大雅之堂,只好屈贴粮仓,牛屋,猪圈上。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大门上的秦琼尉迟恭守着家宅一年又一年。
扫着一地的碎屑,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才觉得年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来了。每年都要放很多的烟花炮仗。男孩子们调皮,把鞭扔在水里,瓶子里,旧鞋子里,总是吓人一大跳。女孩子们就放放冲天炮小烟花之类的。点燃烟花上下舞动,七彩焰火就在夜空中忙飞扬。也会爬上楼顶放冲天炮,胆子小的,拣一根口径合适的竹竿,把冲天炮的尾端插在里面,让男孩子帮忙点燃。一响又一响,嘴里数着响了多少次,心里暗暗较劲儿看谁的烟火射得最远。
初一起个大早给爷爷奶奶拜年,十个孩子一字排开,挨个在早早备好的蒲团上跪下磕头收红包。爹爹家兄弟五个,前面四个哥哥都生了俩孩子,爹爹家一个小我八岁的妹妹,再加上我。爷爷奶奶家以前是地主,似乎还遗留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孩子们总会围成一团,想要得到一个稀罕物件。我例行公事般领完红包,伫到一旁,不参与他们的热闹。
那时候很敏感,即便有那么多的欢乐,也总盼着回自己家过年。看着小朋友们欢声笑语,想着只有自己连样子都没见过的亲爷爷亲奶奶亲姥姥亲姥爷,想着在另一个地方过年的爸爸妈妈,就倔着不肯配合过年的气氛了。
结婚前,似乎没在自己家里过过除夕。别人家除夕都是小家团圆,而我家却常常是兵分两路,甚至三路。没想到婚后会有机会带着一家老小和原生家庭团年。
婚后虽多了些许自由。却再也找不到过年的感觉。物质生活渐渐丰富,再也找不到那种一扫而光风卷残云的快感了。
冰凉的卤菜一盘接一盘地上,占据着整个桌面。这些不再是美味,而是体重脂肪胆固醇。许多菜只是吃了一两口,许多菜原封不动地端回来。身边的人不停地招呼着吃啊吃啊,自己的目光掠过一道又一道菜在心里叹气。时不时有人帮忙夹些菜,“砰”地丢进刚盛了一点点热汤的碗里。满桌佳肴,却无法果腹,岂不搞笑。待不到菜悉数上齐,已忍不住离席。
婆家大年三十通常只是吃早饭的,然后开始烧菜蒸各种碗子。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到了下午五点开始吃晚餐。今年一家五口,四大一小,竟然林林总总摆了近二十道菜。仍是食欲全无。
婆家保留了柴火灶。但这几年来,我没吃到过心心念的灶烧锅巴饭,一次也没有。
于是很想念红薯丝,手工饺子。在红薯窖里储存的甜到心坎里的红心红薯,擦成丝,稍稍风干,再加点白砂糖增加甜度。下锅,沥干油,待凉后,封好口。一次一小盘,让人吃得欠欠的。
再活上一大盆子面,一份用来发酵蒸包子。红豆的,马齿苋鸡蛋的。红豆泡上一天一夜,大火煮沸,小火焖软。马牙苋是除过水的,用手挤去水分,慢慢晾干。一份用来包饺子。揉好后用擀面杖细细地擀成漂亮的圆形,薄厚均匀一致。时不时地撒再撒一点点面粉,然后像折扇子一样把面片折起来,轻轻地一层又一层,借着擀面杖的力度,往下往下再往下,直到圆圆的面皮变成一个高高的长方形。用刀削去边角,等分开来。再一条一条叠放,手起刀落,正方形的饺子皮就做好了。
这些美味再也找不回小时候的味道了。它们掺杂着我们的每一个小九九,每个小期望,每一步小成长,每一次喜怒哀乐。每个欢乐年都只在被筛选的记忆中,被美化的想象中,虚无飘渺,海市蜃楼般的存在。看不见,抓不着,回不去,追不到。在旧习俗被诟病摇摇欲坠却又不倒的漫长岁月里,可以试着学学西游伏妖里的九宫真人修习随心随性大法,无伤大雅即可。
如今不似过去,需要赶很远的路才能见面,需要面对面才能互诉衷肠,需要秉烛夜谈才能抵达人心。如今盛行断舍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礼尚往来,联络情感,相询近况,时间机会多的是,何必眉毛头发一把抓。何必几十人挤在一块高声喧哗去关心每一个人不遗漏,也被每一个人关心着雷同的问题,重复着说了多少遍的话语。潦草着开始,潦草着结束,然后身心俱疲。
明年除夕,做上几道拿手菜,配上几许下酒凉菜,够吃即可,不必铺张,小酌怡情,不必劝酒。食色性也,吃再重要,也不该占用春节的所有精力和主线。围炉夜话,谈收获,谈规划。
明年春节,亲友欢聚一堂,不用似完成任务一般轮流做东。小聚一日,互道祝福,然后各自在家试茶,阅书,临帖,出门看花,赏雪,登高,享受除了口舌之外的诸多欲望。
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