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刺,疼痛恒常,手不够长,难以拔除,因为它在心里。
1.明月
明月洁白无瑕,像仙女一般,高踞云端,俯视人间的万般情状,将一切收于眼底。
她总是看着,他一袭白衣,长袖飘飘,徘徊竹林之间,喃喃自语。
他像是在吟诗,发出悦耳之音,吐出美妙之辞,虽不为她所深解,可总在声音言辞中,能听出他的真心诚意,他仿佛在倾诉心声一般,句式简短,词语简洁。每当吟诵完毕,他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像乌云散去,天朗气清,一片湛蓝的心海依稀可以想见。
他有时候会盘着腿,静坐着,像僧人的打坐静修。这时,她穿过密密匝匝的竹叶,可以窥到这样的情景:他上半身巍然挺立,像是高峻的山;双手五指互扣,像是在遵守着一个共同的承诺,靠近但不紧密;他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像是守卫,蹲守在不远处,却丝毫不放松自己的职守。在那一刻,没有风,时间也像停驻一般,回到悠远的太古时代,空无一物,静谧得似乎能够往来于时空隧道,自由穿梭于岁月的烟云。
他有时候会架起琴来,端坐着,双手轻拨,手指到处,泼洒出美妙的旋律,每一个音符悠悠地在林间萦绕。这声音有时候高亢,像满怀着壮志,有崩云裂石之势,一往无前;有时候柔婉,像是画家挥毫泼墨,笔下顿时展现出湛蓝的湖,波平如镜,荷叶田田,随风摇曳,清香弥漫四野;有时候则变得哀哀切切,仿佛有莫大的哀怨深藏心底,无可倾诉,——这时他会抬头望天像是在寻觅一般,尔后,一任泪光盈盈。
她有时候觉得窥见对方的秘密,而无所表达,不去安慰,会感到难以为怀的。因此,也会投下脉脉之光,像清水一般,附和着他哀婉的琴声,涌现浓愁似的雾,和他以及琴声一起,营造出一片似真似幻的美丽奇景。
2.诗人
诗人坐于竹林深处,明月之下,轻按琴弦,弹奏出生命的乐章。
他相信只有琴声会忘记那沉重的悲伤,记忆那根刺会降低锐度,减少应有的疼痛感。
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悠远的梦依旧影影绰绰而来——
侠客的梦:
下马,系马高楼垂柳边;喝酒,新丰美酒斗十千;从军,初随骠骑战渔阳;激战,纷纷射杀五单于;威武,天子临轩赐侯印;悲壮,纵死犹闻侠骨香,于是,梦醒。
永远的痛:
梦醒,渔阳鼙鼓动地来;悲叹,边庭流血成海水;遭掳,被驱不异犬与鸡;伤心,秋槐叶落空宫里;屈辱,凝碧池头奏管弦。
那天,他看见了乐师的愤怒:面对寇仇,雷海清拒绝弹奏,他扔下了乐器,扑地跪倒在地,向西朝着天子出逃的方向拜了又拜,放声痛哭。那哭声像他的乐声一般,萦绕在四周,像沉重的铅块,重重跌落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也想表达愤怒,以相同的方式,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呆呆地站立,身子战栗着。那一刻,他不是诗人,他只是一个怯懦的胆小鬼。
雷海清被绑在大殿中,遭到鞭打,剐杀,肢解,公开的展示,每个人清清楚楚地看着,每一个细小动作,每一处痉挛,每一次战栗,每一滴血,无不给他们的心,像刺一般的,一针又一针地,反复着,不断反复地刺着,带来疼痛、惊恐、恶心等等感觉,并且在记忆深处烙印,永不磨灭。
侠客早已死了,诗人也徒有躯壳。
3.竹林
你只听见了琴声,看见了诗人,也望见了明月,就是没有注目过竹子。
其实,竹子清晰地记得诗人在这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叹息。他夜间独自在竹林里行走,像个孤魂野鬼。他穿着白衣,像穿着丧服。他伫立过每棵竹子前,把他的哀叹写满枝头。他时而席地而坐,时而抚琴而歌,时而对月起舞,时而喃喃自语。
在这个避开尘世的幽静之所,在这个只有明月相伴的寂静林间,诗人创造了自己的舞台,在这个舞台里,静是黑夜的最夺目的光彩。静,让诗人沉静下来,仿佛经过激荡后沉淀下来的灰。静,又使诗人的心活跃起来,心猿意马,走到岁月的窗口,用勺子舀出一盆盆带有血的记忆的水来,惹得诗人的心躁动起来。于是,他轻按琴弦,只有琴声才能抑制住心的浮想。而有时,琴声又像一根刺,挑着他的记忆神经,刺激那沉睡的梦,隐隐而动,隐隐作痛。
明月最能抚慰诗人的心,安顿他的情,借助琴的力量,他获得了暂时的平静,吟出带有浓烈生命的体验,经历沧桑岁月的积淀,摆脱心灵的桎梏,拥有人生的超然,洗净铅华,饱蘸情感的句子: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山路花开 2018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