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三辑(203)君不君臣不臣其三:子产坏馆之垣

平公非礼


古人指责晋平公爱好音乐,主要是站在礼的角度,对晋平公不顾音乐在礼仪中的作用、毫无节制的行为表示不满。这些指责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过分,但在人人都崇信礼乐制度的春秋时代,一个不顾礼乐恣意行事的国君,也的确会给人带来强烈的暗示。

但仅凭这些个人爱好,就认定晋国一定会毁在平公手中,未免还有些为时过早。晋平公作为一个出了名的昏君,不把事情做到极致,显然会对不起那些着意批评他的大家们。一个偌大的国家想要败在他的手上,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除了上面提到的罪证,史料中还有这么两个例证,来验证平公的非礼。

一次是在平公八年时,杞国国君孝公去世时。杞国是晋的盟友,盟国国君去世时,晋国应当撤除音乐对此表示哀悼,也是算是对盟国的尊重。另外,平公母亲悼公夫人是杞女,去世的杞孝公或许就是平公的外公或者舅舅,因此悼公夫人就当时就穿上了丧服。于公于私,晋平公就算是不穿丧服,至少也应该在丧期内停止作乐。然而平公却对于这些规制置若罔闻,依旧歌舞升平,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因此饱受诟病。

第二次是在二十五年,晋卿智盈在赴齐迎娶齐女的归途中去世,遗体被运回新绛。国家重臣去世,按照常理,平公同样应该撤除音乐表示哀悼。然而平公性子就是这么倔,他才不管旁人怎么说,仍然坚持饮酒作乐如常,还是在膳宰屠蒯的讽谏下,才勉为其难地撤除酒乐。

对于急于寻找背锅侠的政治评论家来说,平公的这两桩罪状可以说是来的太及时了。在丧礼上寻欢作乐,就不仅仅是音乐偏好的问题了,而是有着恶劣影响的政治事件。因为你对盟友丧礼的怠慢,因此诸侯对你离心;因为你对卿大夫缺乏应有的敬重,大夫们自然就不会把你当回事。诸侯离心背弃盟主,大夫失望不奉公室,都是你这个做国君的一手促成的,晋国霸权衰落和公室卑微的锅你不背谁背?

如果说仅仅是在礼仪上的失误给人落下口实,尚不足以给平公定罪的话,那么大兴土木营建宫室,就成了压垮平公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捆稻草。

大兴土木


据说平公在位时,利用诸侯的贡赋和国内税收,大肆营建宫室。按说这也是当时的一股风尚,自打弭兵之后,国际和平局面形成,诸侯之间开始争先兴建新的宫室,在楚国有著名的章华台,落成于晋平公二十三年。而在章华台兴建之前,楚国的宫殿就已经很是豪华了,到楚国履行交相见义务的鲁襄公,在楚国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对楚国宫殿的华美感到艳羡,回国之后便照着楚宫的样式仿造了一座宫殿,最后就死在这座新建的宫殿里。

在跟诸侯比阔这件事情上,晋平公也是不遑多让的,他一出手就兴建了两座宫殿,而且其规模殊为宏大,要远比章华台和鲁国的楚宫气派的多。其中一座是铜鞮宫,位于晋国都城新绛东北的铜鞮(山西省沁县南),在平公十六年前就已经建成。宫殿规模宏大,宫城绵延数里,极尽奢侈豪华之能事。晋平公二十四年左右,又开始在曲沃附近修建虒祁宫。这座宫殿的修建旷日持久,前后历时六年之久,到平公去世后才建成。

这些宫殿虽然不能和后世的宫苑相提并论,但依照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来看,已经大大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想象力。再加上当时的诸侯需要同时向晋楚两国进贡,这种愈来愈重的负担显然让人无法承受,终于惹得诸侯怨怒,国内民众也怨声载道。师旷以会说话的石头讽谏平公的那件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而叔向知道此事之后,也是暗自伤神:“宫殿落成之日,恐怕就是诸侯背叛之时,晋国的末世真的到了。”

晋平公不顾诸侯怨怒和民间疾苦,恣意享乐,对于诸侯事务却很是怠慢,这就引发了国际上强烈的不满。在晋平公十六年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外国使臣破坏使馆的恶性事件。

子产坏馆之垣


当时郑卿子产陪同郑简公访晋,但恰逢鲁襄公去世,晋国为鲁丧暂停了礼乐事活动,未能及时接见郑简公,就安排郑国人到使馆暂住。晋国能为盟国丧礼暂停礼乐本无可厚非,但郑国君臣已然到达,即便是不方便举行宴会,也总要给个会见的时间吧?更让郑国人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到了使馆之后都傻眼了:晋国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局促狭小,大门窄小,车马根本无法进入;馆舍内部墙体倾颓,屋顶破败,已经多年未经修缮,眼看着就要倒塌了。

郑人不辞辛劳千里来访,日里栉风沐雨餐风饮露,虽说不怕辛苦,但到底也希望能够有个落脚的地方洗去身上的风尘。没成想晋国却给安排了这样一个破败的馆舍,条件还不如他们旅途中临时搭建的帐篷,心中不免有些悲愤。但还有更要紧的,是郑简公来访时带了大量的财礼,经过长途运输,需要不少的空间铺陈晾晒,以防朽坏。可晋国给提供的馆舍,连随行人员都无法安置,遑论还要存放财礼。子产心中愤懑,干脆就把宾馆的围墙拆毁,让车马进入,将财礼直接晾晒在院子里。

晋人知道子产行事不依常规,但此举也未免太过荒唐,便派士文伯前来责问:“晋国刑法不完备,盗贼横行,为了确保诸侯使者的安全,特别安排人修缮馆舍、加高加厚围墙,以便为来使提供一个安全的居所。”他先是掩盖了晋国方面的失职,紧接着又指责子产说:“如今您为了自己的方便,拆毁了围墙,会影响到使馆中客人的安全。就算是您带的人足够保卫自身安全,可您有没有考虑过以后,他国的使者来了该怎么办?素问您是一个做事周全的人,但寡君实在想不通您如今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特派遣下臣前来询问。”

子产先是解释说:“我们郑国地狭民贫,又处在大国之间,大国索求贡赋没有定时,敝国也只能时时刻刻准备好财礼,以便随时前来朝见。如今执事事务繁忙,我们无缘得见,又不知何时才得以接见,不敢贸然进献财币,只能将其暂存在宾馆之中。这些财币本是要进献给贵国的,因此可以看做是贵国府库中的财物,若是不经过在庭院里陈列的仪式,就不敢奉献。为了尽量保存好这些财物,我们也是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懈怠,既害怕其暴露在外任由日晒夜露,又害怕藏在室内因干燥或潮湿而朽坏,这无异于是在加重郑国的罪过。思来想去,只能将其装车停放在院内,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这些财物不受损害。”

这段话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也已经显露出对晋国索求无度的不满,在做完这番陈述之后,子产才开始放大招了:“我听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室矮小,没有可供观望的台谢,而客人居住的馆舍却修建的富丽堂皇,就好像是国君的寝宫一样。宾馆内的库房、马厩、墙壁以及馆外的道路都时常派人修缮,使得车马都有停放的地方,财礼有放置的处所。除此之外,文公还特意安排专人为宾客提供一条龙服务,为车轴加油、打扫卫生、养马、供应牲畜的人各司其职,并且派人日夜巡逻,以保障客人的安全,对宾客嘘寒问暖,善加引导。宾客在客馆中不用担心安全、也不用为财物的存放而操心,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这样,文公还生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

“可如今呢?”子产有些按压不住自己的情绪:“贵国新建的铜鞮之宫绵延数里,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而诸侯的使者却住在低矮狭小的客馆中,与奴隶一个待遇。大门低矮狭小,进不去车子,而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四处行动,而法度松弛不予禁止。宾客觐见没有定时,等待接见可又不知何时才能获命,如果不拆毁围墙,所带的财币就只能放在馆外,任由盗贼掠取,这难道不是在加重我们的罪过吗?敢问执事,让我们该怎么做?鲁国的丧事,对于敝邑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我们只求能尽早获得接见,及时奉上财礼,只要能够完成使命,我们可以修好了围墙再走,这是贵国对敝邑的恩赐啊。”

子产的这一席话暴露出了晋国在平公治下的一些乱象:国内治安状况每况愈下,盗贼横行扰乱乡里,而平公不思治理,只顾个人享受;国际上,对诸侯随意征召驱使没有定时,对来朝使者怠慢无礼,财礼贡赋索求无度,诸侯叫苦不迭而毫不理会,盟主的职责已然抛弃。这件件桩桩的罪状陈列下来,平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定然无法洗脱昏君的罪名了。但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们不得不再重提子产的那句话:“晋君少安,不在诸侯。其大夫多求,莫匡其君。”晋国衰落有两个症结,其一是晋君少安,其二是大夫多求,是这两个要素共同的作用下,才导致晋国走向了今天的这个地步。而这两个要素,究竟哪个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根本原因呢?这就需要我们搞清楚这两个要素之间的因果关系:究竟是因为国君昏庸导致了大夫多求,还是因为大夫多求,所以国君才昏庸了呢?

《晋国史话》第三辑 / 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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