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

席间罗胜威问起姥姥:“田里干成这个样子,今年的秧苗还能按时插进田么?”

姥姥说:“老天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了,我看老天爷是要来收人了。”

罗胜威对于姥姥这样的说辞只能勉强一听,并不去反驳。又接着说道:“记得自己小时候劳动节最难受的记忆就是插秧,一插就是一整个劳动节。”

姥姥说:“你一讲我想起来,有一年我年轻时候这样的干旱也有过。”

然后罗胜威便听着姥姥叙述起几十年前的一桩桩往事。

那次干旱发生在1972年,也是整个春天没有下雨,种在地里的秧都长了有一尺多深,田里还是没有水。但就在大家都没有什么希望,准备好饿肚子的时候大雨呼呼下来了。那场雨下的很大,一连下了两天,满塘满堰里都灌满了水。

大火抓紧时间抢着将秧插到田里去,姥姥彼时身怀六甲,虽是临盆在即,也照样下田。倒不是栽秧,而是拔秧苗(把种在地里的秧拔起来,供栽秧人移植到水田)。

罗胜威惊异的问道:“那你什么时候生的呢?”

姥姥听了笑了:“一大家子就靠我一个拔秧,那时候吃的也没有,整个人都浮肿,根本迈不开腿。秧拔了三天,就感觉实在不行了,就忽然感觉肚子疼,然后就回家,一回家,你小姨就出世了。我能记得那年是1972年,就是因为你小姨出生,要不然我哪记得请哪一年。”

“可为什么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下田里去?孕妇不是应该在家休息?”罗胜威问。

“休息?休息的话,谁给你工分?”

“工分?”罗胜威自然知道什么是工分,但并不知道有关工分的细节。便继续说:“就是说一天没有劳动,一天就没有工分?”

“那是肯定的,一个壮劳力那时候一天是十个工分,女的是六个工分。去就有,不去就没有。每天大概六点多就要上工了,干到下午五六点,中午女的十一点半回家烧饭,男的十二点多才能走。吃了饭休息一会,接着干。”

“工分意味着什么?可以兑换什么吗?”

“工分可以换粮食和钱啊,每年底生产队都要核算,多退少补。”

“还要补?什么意思?”

“就是你家里人干出的工分不够一家人吃掉的口粮。这时候就要拿钱补。”

“那一个工分可以换多少钱呢?”

“一个公分别提多少钱了,只值几分钱!忙活一天,一个人的工分拢共也就能兑换个二三毛钱,你算算能买什么?一斤猪肉都快8毛了,想吃一斤猪肉要忙几天!那时候人基本上吃不到肉,一家人买一斤肉放进锅里根本看不见,也不够吃,至少要三斤才能下锅。”

“也就是说你们每天忙到晚,但是却没什么吃的?”

“不是没吃的,是吃的不好。大跃进过去后基本是有吃的了,因为六十年代安徽就搞过一阵子责任田。61年省里让搞的,后来不给搞了又偷偷搞了一年,满打满算两年时间,那两年日子好过些。后来又搞公社,日子就紧巴巴的,但也没有饿肚子了。”

“但是即便是这样,孕妇也要工作到最后一刻?”

姥姥点了点头后又说:“因为女的工分本来就少,小孩不能干活又没有工分。我婆婆裹了小脚,下不了田,也没有工分,一大家子要吃饭,不干怎么弄?你大舅出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呢?家里没有柴了,我跟你姥爷去山里挑柴火,他在山上砍我往家里挑,十几里地一天要来回跑三趟。那真是太累了,我走一截就要歇一下,挺着个大肚子,累的哭都哭不出来。第二天又去挑,往家走的时候,走着走着就觉得有水顺着大腿在往下淌,还觉得肚子疼。我把挑子一撂,靠在柴火上,豆大的汗往下滴。路边一家好心人看到了,给我往家里扶,还没进屋,你大舅就出世了。”

罗胜威没有办法按照如今的生活来想象和理解那时候的生活,以及那个时代的女性。为什么现代怀孕饿女性早早的就在家躺着,生了孩子还得请月嫂,或者去月子中心做护理,好像生孩子的女性变成了一个瓷娃娃,而姥姥她们却要干活干到生孩子那天,以至于孩子得生在路边,田野或自家炕上……当然,他是男性,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对姥姥和现代女性感同身受。

他也没有在语言上表示对姥姥年轻时生活的同情,毕竟那是时代所迫,是所有人的命运。就像现代女性的精致化怀孕,也只不过是时代产物。如果有一天时代回到那样的日子,怀孕的女性可能还是可以经受这样的摧折。而且在姥姥的叙述中,那一切都如此的正常。以至于她嘻嘻哈哈,轻描淡写的诉说着,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人生。

然后他问道:“你们生完孩子也会坐月子吗?”

“做。但不像现在,其实就是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吃的,能弄到挂面就是最好的了。但是不用下田。”

“那工分怎么办?”

“坐月子的时候工分是照发的。但出了月子就不行了,等于讲生完孩子给三十天假,结束后不要人叫,就得下地干活了。”

罗胜威听了抿嘴一笑,说“也就是说你们那时候挣工分就跟我们现在上班挣工资是一样的,按时到按时走。要是迟到了会怎么样呢?”

姥姥点点头说:“差不多就跟你们上班是一样的。但我们那时候没有什么星期天的讲法,有事只能请假,请假就没有工分。去迟了走早了,工分就要打折,磨洋工被监工和记分员发现了,也要扣工分。但是呢,不管你怎么干,也不给你加工分,反正一天就那么多,大概一个人就二三毛钱。讲起扣工分事,我想起你妈出生那次,就是我给生产队请假跟你姥爷去我妈家。我妈那时候病了,生产队又忙,对长还不给我请家,但我也没听他的,我跟你姥爷第二天还是去了。那时候我也快生了,看完我妈第二天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高坡,九月份,天还很热,路两边草都黄了,我走着走着觉得肚子疼,以为是想上厕所,就忍着往前走准备找个厕所。但感觉腿特别重,实在走不动了,我往地上的草堆一坐,没一会你妈就出世了。”

“可是,那脐带怎么办?”

“你姥爷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妈包住,回家自己拿剪子剪掉的。”

“那你也是自己走回去的吗?”

“是啊,不然怎么回去?又没有车,那荒郊野外好几里地都没有人家,只能自己走回去。”

在罗胜威看来,姥姥的生育情况一定不是个例,而是一个普遍问题。那时候的人没掌握多少生育知识,对预产期根本没有概念,有时候连怀孕的日子也不会去记。但姥姥到现在身子骨仍然很硬朗,姥姥也没有孩子夭折,现在包括她还有她的孩子全都健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毕竟她本身就是灾难的遗珠。可能他们那一波人都是老天爷筛选出来的“强者”吧。

于是他问起关于那三年的情形。

姥姥说:“那得亏我跑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能不能活。”

“跑了?你往哪跑?”

“在家的时候已经没有粮食吃了,都吃榆树皮。把榆树皮捣烂煮着吃,吃下去都拉不下来屎。我妈就让我们撅着屁股给我们一个个扣,扣的我们几个滋哇乱叫,扣的淌血。我爸那时候舍不得吃,有点吃的还想留给我们。最后饿的实在没有办法,你知道他干什么吗?他要把我两岁的老弟杀掉吃了。我妈抱着他跑了,又找人给我爸捆起来,到处求人搞了块干馍馍给他,他才算清醒。”

“你跑也是因为他要吃你吗?”

“不是。我跑是因为也是饿的没有办法,我看到生产队的麦子长得好,就偷了几把青麦子,拿回家弄火烧着吃,谁知道香味被人闻到味了,生产队找过来把我抓过去要‘审判’我。那时候我才十一岁,懂什么呢?就觉得害怕,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跑了。”

你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跑了好远才想起来我小姨是村供销社里卖东西的,我凭着记忆往她家跑去。

她家离你家多远?

那恐怕有几十里路。

几十里路?十一岁的小孩怎么找得到?

我去过几次,路上再连走带问。反正天黑时候给我找到了。我老姨看到我吓一跳,因为我走的时候谁都没讲。

你爸妈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偷麦穗是什么罪,就知道家里不能呆了。但是我老姨非让我回去,让我给我妈通风报信说我在她这。又听见我家里日子过不下去的事,弄个布袋子给我装了二斤米,让我背回去。

二斤米?二斤米够什么用?

小乖啊,你知道那时候能拿出二斤米给人家是多大的恩情?二斤米每顿弄一点熬成稀饭,要养活一家人好几天呐。你没有吃过榆树皮,你不知道那样的稀饭有多好喝。姥姥说着,嘴里咂么着,有将桌上掉落的饭粒捏起来塞进嘴里。

这当然确实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他追问道:“那你回去了么?”

我是挨到第三天才回去的。我害怕生产队找我麻烦,但要给家里送那二斤米,我没办法必须回去。路上还发生了些意外,我走到一块坟地的时候,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把我背的米给抢去了。

罗胜威听后很失落的问道,那你怎么办呢?空着手回去?

那肯定不行!这是救命粮。我偷偷跟踪他,我看他腿不是很好,走路一跛一跛的。就找了个木头棍子,趁他不注意对他头上就是一棍子,他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时候我抢过米就跑。一会我也不敢停,跑出去怕有几里地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回到家我爸妈说生产队一直在找我,我二话没说,把米撂下就跑,我又跑回小姨家了。

罗胜威想,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富裕的粮食,姥姥跑回她小姨家,她小姨能否愿意接受呢?就问:“那你小姨家里有多的粮食给你吃吗?她有没有赶你走?”

没有,她是销售员,我姨夫是村里会计,他们家那时候日子比我们好过,他家孩子也少。我在他家呆了一共有快两年时间,直到61年底我才回家。

罗胜威说,那也就是说一般有一定公职的人,他们家里的生活情况都比较好?

姥姥毫不犹豫额说,那当然,天天听讲这饿死人那饿死人,没听到那个干部家里饿死了人。他们能搞到吃的,我们到哪里弄?

对于了解历史的罗胜威来说,那段史事的大概他了然于胸,但关乎细节往往挂一漏万。他更加不知道对于年迈的经历过那个年月的姥姥来说,虽然她受了无穷的苦难,但是否清晰的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呢?便试探着明知故问的问道:“那你知道你为什么挨饿吗?”

令他没想到的是,姥姥迅疾回答道:“还不都是浮夸风,乱吹产量。你吹的多,上面就收的多。又是公社,又是大锅饭,一天忙到晚,忙不到自己口袋,谁肯使力气干活?最后可不就都挨了饿么?”

那你记不记得挨饿的时候田里有没有粮食?

有啊,不然我怎么去地里偷麦穗烧着吃?但那是公家的,往家拿就是破坏公有制。有也不给你啊?

可是,即便陆陆续续有人饿死了,上面也没有赈灾嘛?

反正我没有听过,也没有谁给我们发粮食,死了人也不敢往上报,都是偷偷埋掉就算了。我两个老兄,有一个就是我爸要吃掉的那个,后来都饿死了。死了就死了,拿块席子一卷,就埋到乱葬岗。就我跑掉的那年,我妈又生了一个,大人没有吃的,也没有奶水,怎么养的活?刚生下来,就被我妈捂死了。死人的情况就是搞责任田才止住的,不然还有得死。

你妈,就是我太姥姥给他自己儿子捂死了?这怎么下得去手?

下不去手怎么办呢?你看着他饿死吗?不过你太姥姥年纪大了就一直念叨这件事,她讲她一直不死,就是老天爷对她捂死自己孩子的报应?

罗胜威说:“不死是报应?”

对啊,人老了,年纪大了,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见,人家还嫌弃,又不中用了,不死就是报应啊。我也不想活那么大,你想想她活到一百岁,一辈子经历这么多,真难受。

罗胜威不希望姥姥这样想,就夹起一块鸡头说:“姥姥,以后杀鸡能不能直接把鸡头剁掉,这玩意烧出来也没有人吃。”

姥姥一听,鼓起嘴生气似的说:“这也扔掉那也扔掉,这都是有罪的。你看看外面的田里可有几根像样的粮食,我看再这样糟蹋下去,我们的坏日子又要回来了。这鸡头怎么不能吃?你不吃我吃。”说着,姥姥就把鸡头夹过去啃了起来。

罗胜威无论如何无法将鸡头塞进嘴里,但对姥姥的这套老天爷要来收人的理论若有所思。古语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真的有兴趣关注人间的事吗?如果俱以万物为刍狗,则人的功罪又何足道哉?他不相信吃鸡头和天存在什么关系,他仍然坚信人间的事不过是人与人的关系罢了。良久,他继续追问:“你在你小姨家那几年有没有挨饿?”

你要说饿,应该讲天天都是饿的。总觉得吃不饱,也确实吃不太饱。东西都不够,搞一口吃的也就是续命,哪有吃得饱的时候。我就记得那时候人想吃肉,又没有肉吃。而且现在人吃的很多东西我们那时候都不能吃,也不知道能吃,像什么泥鳅、龙虾、螺丝等等,其实那时候这些也多的很,但没人吃,吃了就要被人笑话,一家人都抬不起头。

那你们就不能偷着吃吗?

基本没有,就我和我小姨家的儿子去干过。那逮几个泥鳅要躲好远好远,才敢烧,不放油不放盐,也觉得香的很。我小姨和我姨夫是二婚,她头一个丈夫死掉了,她这个儿子是我姨夫带过来的,不是我小姨的亲生儿子,但是对他也不坏。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们天天一起玩。后来他逐渐疯掉了。

你小姨对他不好么?

没有,其实都一样,我小姨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那样的人能让我留下吗?而且那时候我也小,有些事记不清了。有一次我跟他去河沟子摸泥鳅,突然他跟我讲水里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他爬起来就跑了。回家以后就生病,发烧,然后就慢慢呆掉了,一发疯嘴里就喊着要打人杀人。

那他有没有伤害过什么人。

没有。但总是想打我小姨,说是要给她杀掉。我姨夫气的把它绑起来,栓在牛屋里面。有一天夜里他跑出来了,跑到他生母的坟地,给他妈的坟都扒开了,棺材也被他劈烂了。

那就是说他很想他妈,或者他的母亲去世给他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他觉得是你小姨的错?

谁知道呢?他扒了他娘的坟,我小姨夫拿着鞭子往他身上猛抽。给他抽急了,他拿起一块砖头就向他爸砸过去。幸亏没砸到,不然就完了。然后村里面报了警,警察来了他到处跑,窜了几个生产队才在田里给他按住。

后来怎么办呢?送去精神病院吗?

去什么精神病院?哪有精神病院啊?抓到以后,关到乡里面审了几天,决定判死刑。

这又一次让罗胜威震惊,乡里面可以判一个人死刑吗?

这个我不懂,总归是大家都认为他不能留。那天下午乡里面开车带他回来,说是要公开处刑。全村人都出来看。

怎么处刑?枪毙?

不是的,当时他情绪已经稳定了。村里面人给他在腰间绑一根绳子。

绑绳子?在腰间绑绳子是什么死法?他不反抗吗?

他没有反抗,在腰间绑绳子的时候,他还主动把手伸起来,让人家栓绳子。栓绳子是为了让他自己走到生产队最深的那口塘里去,然后好直接给尸体拉上来。

那不就是判他自杀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害怕留着他杀人呀。那塘埂上站满了人,绳子绑好,一个警察推了他一把,让他往前走。我看他一点都没有犹豫就走到塘里面去了。就看到整个人一点一点的没入水中。淹死以后,用绳子又给拉出来。

那你有没有觉得很伤心?

已经记不清了,不知道伤心了没有。就是对这段事记得很清楚,大概那时候是很伤心的吧,哎……

为了转移话题,避免姥姥想起过多的痛苦回忆,罗胜威问:“那在你的记忆中,什么时候明显的觉得日子好过起来了?”

姥姥也瞬间答道:“那责任制一开始搞日子就不一样了。干多干少都是给自己干,那时候基本就不缺吃的了。”

那日子好起来后你有没有恨过什么人?比如当年吓的你逃跑的生产队干部?有没有恨过导致你们过上这些苦难日子的人?

姥姥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说:“恨谁呢?那也不是他的错,他不也没有办法吗?过去的都过去了,怎么恨呢?恨又有什么用?”

姥姥这一连串的反问,都让罗胜威感到姥姥其实恨过他们,但只是伴随着日子的好转,这种恨渐渐的消散了。他坚信就是这样的。

正想着,屋外面传来车子声。姥姥头一撇说,是你小舅回来了。

话一落地就听到小舅喊着:“阿威,快出来,帮我把这羊给扛进去。”

罗胜威出来一看,舅舅年前的奥迪现在已经换成了蔚来ES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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