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
日头过半,茶品足了,茶点吃够了,雷心圆婉拒了风晟和风弘进膳的邀约,一行人自二楼雅间起身,沿着木楼梯徐徐下楼。
“啧啧,这仙景茶楼,真是人间仙境啊!这新来的琴师琴艺不错啊!小二,让她别在中厅弹了,将她给爷请过来,给爷独奏一曲!”
雷心圆刚下到一楼转弯处,便听到临着楼梯口的一个雅间里,有人如此跋扈地说道,她便停了脚步。
“心圆?”
“心圆妹妹?”
风晟和风弘同时唤她道,这唤的名字倒是叠的非常整齐。
“嘘……”雷心圆半回头,冲着这兄弟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噤声。
风晟笑着点点头,风弘的脸色却有些不大自然了。
“小爷,我们仙叶师傅有个规矩,从不为客人独奏,还请小爷您多多海涵!”仙景茶楼的店小二陪着笑道。
“吆呵,还有这规矩?!”男子的声音突然冷了。这个男子的声音带着点地方口音,一生了气尤其明显。
“小爷您息怒,您多包涵,您多包涵,您多包涵……!”众人听到了小二惶恐的声音。
雷心圆不自觉地皱了眉,便要往那个雅间走去。
哪儿来的小爷?皇城重地,仙景茶楼,如此贵人云集之地,还有人耍横不成?!
她刚抬脚,却又听到里面的男子仿佛轻笑了一声,又接着说话了:“好的很!不奏曲也无妨。来,拿着爷的名贴递过去,就说爷诚心相邀,有意结识,请琴师喝一盏茶。”
“好嘞,小爷,请您稍待片刻!”店小二捧着一张名贴兴匆匆地从雅间中退了出来。
这一回,倒让雷心圆意外了。
本来是一出打抱不平或者英雄救美的好戏,怎么突然偃旗息鼓大转折了……
“无趣。姐姐,咱们走吧。”抱着看好戏心态的安梵梵,一听便失了兴趣,拽了拽雷心圆的衣袖,催促着想要回府。
“走吧。”雷心圆也撇了撇嘴,打算回府,她拉着安梵梵便走。
众人又走下了七八步的楼梯,方至一楼。他们路过了方才传来那对话的雅间,门是虚拢的。
雷心圆好奇地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去,大概是想要看一看房内之人。
“客官,仙一居请。”门口的小二躬身迎着一个青玉色锦袍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走的极快,同样一边走一边回头向中厅的琴师望去,便和同样在回头的雷心圆互相挡了路。
“小心!”风晟眼疾手快地将雷心圆护到了一旁。
“在下失礼了,请多包涵。”那男子低头道歉。
“我说你走路怎么不小心?险些撞了我心……”风弘收回手,他不如风晟手快,愈发不满地责怪着来人。
“在下是无心的,还请各位……”
“星河?”待那男子抬头,风弘先认了出来。
那男子一愣,待看清楚风晟和风弘后,对着他二人行了官礼,刻意低声道:“大殿下,二殿下。”
雷心圆不解地望了过去。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看上去和自己仿佛年龄。他相貌虽比不上风晟和风弘出色,却有些别样的风流之貌,举手投足之间很是斯文,透着一股子浓浓的书卷之气。
雷心圆不解,是因为他见了风晟和风弘行的是官礼,并不是寻常尊卑有序的那种常礼。
“许久不见,一向可好?”风晟回了礼,点了点头。
“都好。劳大殿下挂心。”
风弘熟络地问道:“你今儿怎么来了?”
“我来会个朋友。我们许久不见了,就约在了这儿喝茶。”男子提高了声音说道。
“丛兄,今日你迟到了,哈哈……”雅间的门突然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粉玉色衣衫的白面青年。
他的笑声有种特殊有趣的拐弯的嗓音,逗的雷心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面青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生的风流韵致,相貌美的有些女气,不似北方男儿的俊朗,反倒带着些许南方女子的柔美。
他见雷心圆笑他,便蹙起眉毛,看向她,阴沉沉地问道:“你在笑我?”
雷心圆收了笑,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本不欲开口,奈何人家问到脸上来了,她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主,松开安梵梵的手,坦诚道:“不错。你不是这儿的人吧?你说话口音和我们不一样,我没听过,一时觉得好笑便笑了。你若觉得不高兴,我便给你赔个不是。”
那白面青年静了几秒钟,脸色忽然由阴转晴了,轻笑一声:“好的很!你这小妮儿很爽快呀!我不要你赔不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话让众人一阵惊讶。
这白面男子是何人?随随便便就敢跟平远王爱女提个条件?!
“阿榛,你……”丛星河深觉不妥,开口拦道。
“什么条件?”让众人意外的是,雷心圆竟也顺着他的话问了起来。
“很简单,我要去你家里住上一阵子。”
众人又一阵惊讶,这次连雷心圆也静默了。
“放肆!”风弘生了怒,“星河,你这是什么朋友?我不管你们交情多深,我……”说话间就要动手。
“小弘!”风晟伸手阻住了风弘,低声道,“他是国舅的朋友,不可如此得罪。母后若知道了,定不饶你。”
“大哥,他……”风弘愤愤不平。
风晟用眼神示意风弘稍安勿躁,又对着雷心圆点了点头。
“这位兄台,我这妹妹家中人多事忙,多有不便,恐怕无法答应兄台的要求。你是星河的朋友,我们和星河也是亲戚,算是一家人。我代我这妹妹给兄台赔个礼,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吧。兄台还要在皇城中住一段时间,人虽多路却少,大家日后好相见。”风晟的话既真诚礼让,又利害兼顾,意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是啊,阿榛,你就不要再……”丛星河接话道。
“哈哈……”被唤作“阿榛”的白面青年大笑了起来,笑的众人面面相觑。
他笑罢后,又道:“丛兄,不是小弟不给你面子,只怕今日我还真要住到这小妮儿家里了呢。”
雷心圆这会儿反而沉默了,她一直在默默打量他,觉得这人似乎有备而来。
风晟静静地望着雷心圆,也在思索着什么。
安梵梵沉不住气地指责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姐姐家岂是你说住就住的?”
“啰嗦什么?!星河,今日多有得罪,来日我去你府上登门致歉!”风弘撂下这句话就出了招。
风弘来势汹汹,一掌劈了过去。
眼看掌锋就要劈到头上,“阿榛”却是面不改色地笑着,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二殿下,不要伤了阿榛!“丛星河不通武艺,只能急唤道。
这一刻,一个侍卫装扮的身影闪身而来,跃身而起,接住了风弘的掌力,化解了危机。
风弘撤了手,站定,看去:“元庆?”
元庆对着各位施礼:“元庆见过大殿下、二殿下、国舅爷,见过小姐、表小姐。”
“国舅爷?元庆,谁是国舅爷?”雷心圆注意到了元庆的称呼。
风晟刚要给雷心圆解释,丛星河已经自己开了口:“在下丛星河,乃是丛严之子。没想到小姐是平远王之女,今日幸会了。”
雷心圆瞬间明了了,当朝宰辅丛严是韶典皇后的亲叔叔,这丛星河便是韶典皇后的堂弟,还真是国舅不假!
雷心圆也对着丛星河还了一礼,又问元庆道:“你怎么来了?可是父王找我?”
“回小姐的话,属下是奉了王爷的命令,来接尉迟先生去咱们府上暂住的。”
元庆又转身对着那白面青年行了一礼,道:“尉迟先生,王爷命属下接您回府安置,您让属下好找。”
“啊?”雷心圆和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的很!”那白面青年整了整衣襟,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尉迟榛,山野之人。”
“山野之人?那你和我父王是怎么认识的?”雷心圆好奇道。
尉迟榛看了一眼风晟和风弘,轻笑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对雷心圆道:“说来话长。咱们回府说。”
“好,那走吧。梵梵,咱们回府。”雷心圆和安梵梵对着众人行了礼,便同尉迟榛一起往外走了,元庆跟着一路随护着。
留下的三人正愣神,茶楼的伙计引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走了过来。
小伙计朝雅间内一望,见原先的客人不见了人影,便只好对着丛星河赔笑问道:“客官,方才这雅间内的那位客官是您的朋友吧,他请我们仙叶师傅过来喝茶。他是不是走了?”
丛星河顿了顿,反应了过来:“哦,对。”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客气道:“我那朋友有事先走了,未能等候姑娘前来,请姑娘不要见怪。”随后他掏出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仙叶看了看丛星河,道:“不必了。既无缘相识,小女子就告辞了。若是有缘,日后总会再见的。”
仙叶福了福身,转身就走。经过风晟和风弘面前时,她的眼睛在风弘身上停了停,对着他嫣然一笑,而后走远了。
“二殿下,你认识这姑娘?”丛星河注意到了仙叶的表情,笑着问风弘道。
“不认识。”风弘正在为尉迟榛的事烦气,语气也不顺溜。
“那这姑娘八成看上你了哦。她对你一笑留情呢。”丛星河和风弘这两年交往更多些,那日开府宴他也是去的风弘府上。
“星河,小弘,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风晟脸色不济,道了句失陪,便离开了。
“大殿下请便。”
“大哥慢走。”
送走了风晟,风弘蹙眉道:“星河,你啥时候学会了这信口开河的本领?别瞎说啊。”
“真的,我觉得……”
“我和大哥长的一样,为什么你不说她看上我大哥?”
“她刚才对着笑的人是你啊!”
“你……你是不是国舅啊?好意思调侃小辈?”
“哎,你和大殿下可都没喊过我舅舅啊。”
“不是你不让喊的吗?你现在倒怪起我们来了。……”
“好,你喊一个我听听。”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丛星河一听笑了:“二殿下,你这话,怎么说的和阿榛一个样?”
风弘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沉了脸道:“我就是问他。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得给我讲讲。不然我真生气了。”
“别生气,我给你讲讲。不过我认识阿榛也不过一年……”丛星河拍了拍风弘,二人走进了仙一居雅间。
“小二,再来壶好茶!”
“好嘞,客官!”
……
平远王府。
天光未亮,鸟鸣渐欢。
雷知已起身准备进宫早朝了,安瑜也一同起来亲自服侍着自己夫君更衣。
盛夏的时节,清晨的心情总是格外平和。夫妻二人一边更衣,一边说着体己话。
“王爷,最近一段时日咱们府上贵客往来可真是不少呢。”安瑜给雷知系着衣带,柔声道。
雷知双臂舒开,微微仰首,半阖着双眸道:“嗯,你说的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小国舅吧?”
“是啊。这几位不说是日日来,也是隔天到。来时倒都还好,走时那个脸色可时阴时晴的。他们的来意你我都明白,我想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嗯……我心里有数。”
“对了,还有那个尉迟先生,来咱们府上也住了有些日子了。你对他礼敬有加,玉儿也和他投缘的很,还说要留他在府中长住,这倒也没什么。可他还经常去找圆儿玩耍,前两日我还偶然瞧见圆儿手蹭破了皮,他亲手给圆儿涂药包扎。我瞧着他对圆儿十分紧张关切,我怕是……”
雷知放下胳膊,双手握住安瑜的肩膀,笑道:“你多虑了。尉迟先生是大智之人,他常说自己是山野之人,既来自山野,也必归于山野。他不会对圆儿有非份之想的。”
安瑜摇头,不以为然:“那他也是个青春年少的男子,又不是和尚。咱们圆儿若对他有意,他难道能坐怀不乱?”
“你是说圆儿有意于他?”雷知惊讶问道。
“我是说假如。”
“哎,夫人你吓到为夫了……”
“怎么,你也有此担心啊?你方才不还语气坚定地说尉迟先生不会对圆儿怎么样吗?”
“你信我,真的不会的。好了,我该走了,再晚就该误朝了。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吧。等我回来咱们再聊。”雷知温柔地拥了拥安瑜,转身出了房门。
承亲王府。
关辽一大清早地就忙碌了起来,指挥小厮们把府中的演武场重新布置整理,几十号人紧张有序地干着活。
“双寿,快把刀架打扫干净,仔细擦!”
“兴武,你带两个人把高台再洒扫一遍!”
“啧,挑福,我刚才和你说的话没听见吗?还愣着干什么?!你……”
关辽呜哩哇啦地在督工,他那大嗓门引来了一个摇着羽扇的白胡子老头。
“我说关小子,你这一大早嚷的我老头子心里扑腾扑腾地不安稳,我脑仁子都疼起来了。”
关辽连忙过来拱手道:“厉大夫,吵到您老人家了,实在惭愧。您老莫见怪。我这就吩咐小厮们动静小一点。”
“厉大夫”,本名厉卫源,是厉川谷厉家的第六任家主。厉川谷的厉家是华豫皇朝人尽皆知的医药世家。
厉家自第一任家主以卖药治病起家后,历代家主以精湛的医药之术闻名于世。到了厉卫源这一代,他的医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厉卫源自十二岁执笔开药以来,从医五十余载,救人无数,被世人尊称为“华豫药仙”。
三年前,风晟在边塞一战中曾受伤,被正好游历到边塞的厉卫源遇上,得他用药,伤势很快好了。
前些时日,厉卫源游历到皇都,来到承亲王府找故友一叙。风晟提出留他小住,厉卫源答应的痛快,便住了下来。算起来,他这一住竟也好几个月了。
“是大殿下命你们重新整修演武场吗?这是新府,折腾啥呢?”厉卫源纳闷地问道。
“不是的,殿下没有命令。”关辽摆了摆手道,“我瞧着殿下这几日似乎心情不好,便和夏骜商量着重新布置演武场。等殿下回来后,大家伙陪他活动活动筋骨。以前在边塞打仗时,每每战事不顺,殿下就爱召集我们练练身手,他也高兴,我们也痛快。啊,说起来,许久没练了……”
关辽忙碌地脸色红扑扑的,盛夏的高温也让他的额上满是汗水。
他这番话,让厉卫源很有些感动。
瞧着他一副怀念往昔的模样,厉卫源微笑道:“关小子,你这心倒是真为你家殿下着想。那你知道他为啥不高兴吗?”
“不知道啊,殿下这几日早出晚归的,我都和他说不上话……”
“哎,心病还需心药医啊……”厉卫源低声嘟囔了一句,摇着扇子转身走了。
关辽一头雾水,还很吃惊:“什么病?殿下病了?厉大夫你赶紧给殿下开药啊!厉大夫,厉大夫……”
关辽着急起来,连忙小跑着去追问这老“药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