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与少年

伴随夜幕织上天河,星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现身,自苍穹飞奔而过,这是属于他们的时间。启明星以身作则充当向导的角色,月则缄默地坐在一旁笑得温柔。星子们来自天空的国度,那是个没有悲伤的理想乡。她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天也是一如既往地追逐着其他的星子们,流连在天幕之上。唯一不同的是,耳畔的铃铛突然开始叮咚作响,她知道,这是星子收到祈愿的信号。

星子们的任务便是倾听每一位将心事吐露给苍穹的信徒的低语,动用自身的力量帮助他们,从而完成自身的修行,星星的光明是力量的象征。所以她不明白,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向她许愿。因为她只是一颗小小的六等星。

于是她决定悄悄降落在他的窗前,带着天空的味道,带着星辰的光辉。可这是不被允许的禁忌,星子们不可以去见他们的委托人。

但好奇心无时无刻折磨着星子的心脏,她果真还是这样做了,哪怕其他的星子们并不赞同。意外的是,在她面前的是一张轮椅,少年正在床榻上熟睡。她当然知道这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少年永远不能奔跑,永远不能用自己的双腿去追逐他想要的东西,只能与时间为伴,日复一日地蜷缩在那张小小的轮椅上仰望星空。

星子们的生命很长,但人类的寿命却短暂得不可思议。星子想起这样的话来,这是曾经相熟的前辈教导她的话语。如今那位前辈又在哪里做着谢什么呢?她不知道,或许她永远都无法得知了。星子们注定是孤独的,因为夜空实在是太过辽阔,弥足珍贵的相伴而行只不过是前路轨道上美好却短暂的交错罢了。

她摘下耳畔的铃铛,轻摇出声,倾听少年的愿望。

希望能和朋友一起在河对岸长满蒲公英的山丘上奔跑,一口气爬上那棵最大的月桂树。

真是有够单纯的梦想。星子这样想。

但是她无法实现少年的梦想,她太弱小了,只肖一不留神便会淹没在浩瀚的星海之中。所以她决定给少年一个梦,在那里,力量供他使用,时间都为他停滞。他可以和朋友一起在河对岸长满蒲公英的山丘上奔跑,一口气爬上那棵最大的月桂树。

在少年的床头双手合十,星子进入了少年的梦境。

这是怎样一个美好的梦境世界。少年和朋友们在开满黄色花朵的河畔上奔跑,没有一个人能够超得过少年,他仿佛一阵自由的风,将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跑下山丘,跑向最高大的月桂树。但眼前的场景却不由得让少年放慢脚步,驻足在树下。

少女轻纱的裙摆从月桂的枝条上垂下来,随着夜风飘舞。一头秀发融进了星河的色彩,随着风的节奏,一丝一缕地抚动少年的心弦。

少年知道,这是为他实现愿望的星子来了。

“谢谢你!”站立在如同洒满星辰的山坡上,少年轻轻向少女鞠躬道谢。

“你为什么要向我许愿呢?”少女眨动着清澈的眸子,“我或许无法实现你的愿望,我太过弱小,明明其他星子可以做到更多。”

“因为你总是落在那些星星的最后面,”少年笑了,他给出的答案是那样单纯,“总是形单影只,不被任何人发现,这样是很孤独的。但至少我能够发现你,我能够注视着你,我能够将心愿向你传达,我能够在漫漫长夜中与你相伴,所以我这样做了。”

少女愣住了。

日复一日,她追逐着其他明亮的星子们滑过银河,守护着信徒们的梦,但是她却无法想象,在这千万人之间,每晚却有一个少年仰望星空,只是为了发现她这一颗小小的六等星。

不被发现的星子会慢慢消逝在这个世界,是少年的力量给予了星子存在的意义。

她与少年是相似的。星子查看了少年的记忆,那是个被孤独填充的苦涩时间宝盒。他与她一样,品尝了太多那名为孤独的苦酒,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找到她,她才能够与他结缘,他们才可以相会在梦境的世界。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但少女却从树枝上站起身来。树枝的抖动震落了千千万万的月桂花,它们飘舞着,与融进草地上遍开的蒲公英之中,再也无法分离。

在下一个满月,我们在月桂树下相见吧。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少女听到自己这样说。

阵风突起,少见不得不闭上眼睛,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粗壮的月桂树枝,那上面早已没了星子的身影。

不可以实现超越能力的愿望。启明星发出这样的警告。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他正忙着给星子们划清道路。你知道人间为什么有那么多萤火虫吗?

为什么呢?少女问着。

虽然不被发现的星子会逐渐消逝,但他们的力量不会消失,只需要人们再次想起,他们便可以重返天幕。但失去了力量的星子,会坠落。无情地、毫不停留地坠落下去。然后,千万的萤火虫诞生了,带着他们的意志,继续照亮前行的路。

少女愣住了。她见过萤火虫,那些小小的光点,努力地剥开人界的黑暗,为所有能够看到的人带来光明。

那些光点曾经也是星子吗?

坠落,多么可怕的字眼!

但是少女想起了少年的眼睛。那是干净得没有波澜的池塘,那是阳光穿过树叶的投影,这双眸子在千万的星子中发现了她,守望着她,日复一日。在人类少年短暂的一生之中有着她的痕迹。

那位前辈一定也是因为有过相似的经历的,星子想,因为她见过前辈凝视苍穹之下的某个地方,前辈的眼神中有着星子读不懂的东西。但现在,星子觉得自己可以对那感情略知一二。

守护他人之人被他人守护,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但并不坏,她想,她比千千万万的星子幸运得多,因为有这样一双只为她驻足的明睐。

那么,为了留住梦境之中那双注视着她的眸子的光彩,她愿意付出一切。

于是,不顾启明星的反对,她与他在月桂树下相遇了,在那个满月的夜晚,在那个铺满蒲公英的山坡之上。

星子依旧坐在开满月桂花的枝头。月光将一切妆点得温柔,远处溪流响得清脆,伴着熠熠萤火与阵阵虫鸣,这一切的一切组合成最棒的剧目,这是属于夏夜的奏鸣曲。

忽然间,星子站起身来,因为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山丘之上。与梦境之中不同,如今的少年正用力地转动轮椅,曾在梦中奔跑的双腿也无力地平放在轮椅之上。

少年摇动轮椅,越走越近,星子也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圣,仿佛通向月桂树的草地是一条朝圣的道路。

少年在树下止步。他依旧坐在轮椅之上,但是却并未抱怨,只是一味地注视着面前月桂树上的少女。

终于见面了。

他这样说。终于不是在遥远的夜空之上,不是在虚幻的梦境之中,见面了。

终于见面了。

她这样说。终于不是在遥远的夜空之上,不是在虚幻的梦境之中,见面了。

没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此时的场景,他们不知在脑海中预演过多少次。

一只萤火虫停留在少女的肩头,微小却执着地发着光。这感觉真熟悉,少女想,就像是曾经的前辈手指的温度。

前辈?曾经的前辈!少女愣住了。耳畔的铃铛叮咚作响,似乎是在欢迎这位曾经属于天际的旧友。

失去了力量的星子,会坠落。无情地、毫不停留地坠落下去。星子想起了启明星的教诲。前辈就是曾经坠落的一位吗?前辈又是为了谁耗尽了自身的力量呢?星子想要认真问一问前辈,但萤火虫却不顾星子的阻拦展翅高飞,融入了一地的金黄。星子耳畔的铃铛也停止了摇动,将最后的银色融入虫鸣之中。

永远不要用他人的标准衡量自身。这是星子方才破解的铃声的秘密。

原来如此,前辈。如今的前辈,一定是无比幸福的吧,因为他不仅实现了他人的梦想,也给自己的梦画上了最美好的休止符。这是他对人生的选择,不是任何其他人可以评判的事情。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于是少女向少年这样说。是的,早已没有什么可做犹豫的了。

双手合十,来自天际的少女吟诵着不知名的乐章。光点汇聚在她的周身,飞向身前的少年。星子的视线模糊起来,但她并不害怕。她反微笑起来,想要歌颂这个美好的夏夜。曾经无所事事消磨的岁月似乎全部失去了意义。

少年惊喜地发现,他可以感受到来自双腿中血液的脉动了。

谢谢你!星子!少年向光点包围的少女喊着。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少女,想要拥抱这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友人。

但是他没有碰触到少女如玉的肩头。一只只萤火虫穿过他怀抱的间隙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只留少年一人摔倒在蒲公英的海洋之中。

用尽了力量的星子会变成萤火虫。这是这个属于星星的小镇流传的古老传说。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来,砸落了蒲公英的花朵。就连夏虫也被少年的悲伤触动,静谧包裹了整个世界。

少年回想起自己与星子的初遇。她是那么的弱小,似乎只需一个错目,便会消失在天幕之中。没有被人发现的星子会逐渐消亡,这是镇子上的人们所深信不疑的。所以在每一个夜幕,少年都会仰望星空,寻找那个熟悉的微弱光点。

少年挣扎着爬起身,仰望满天的星辰。

星子们,如果你们能够听到我的愿望,那么请停一停吧!少年嘶喊着,颤抖着,但却不愿低下头。就算重新夺取我的双腿也好,就算失去那个梦境也好,就算我将永远只能仰望星河之上的她也好!请让她回来吧!请让她继续作为星子发光吧!

但是回应少年的只有夏夜的阵阵蛙鸣。

少年将头埋下去,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地上。泪水湿透了草叶。如果他知道自己实现自己愿望的代价是少女的存在本身,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许下这样的愿望。

随后,一瞬之间,或许仅仅是四分之一次心跳的时间,突然迸发的光芒吸引了少年的注意。

那不是太阳的光辉,那是比太阳更加绚丽夺目的色彩。所有星座的流星雨同时爆发,苍穹被装点得如同白昼。地面上的萤火虫也不甘示弱。无法计数的萤火虫聚集起来,纷纷围绕在月桂树周身旋转着,仿佛巨大的风暴,与天幕上的星星交相辉映。

天空上有一颗最为明亮的星星,忽而从天上降落,化身成为身着白衣的少年。

“这是你的愿望,”少年说着,推了推戴在右眼的单边眼镜,“还有天狼星,冥王星,北极星,这也是所有星子的愿望,无论是否已经坠落或仍旧存在。”

随着启明星手中的指挥棒在空中轻点,无数的萤火虫围做一团,旋转着,塑造着,随后炸裂开来,仿佛自此诞生了新的宇宙。

少年睁大了双眼。

少女正站在那里向他笑,同样的轻纱长裙,同样揉进星河色彩的长发,少年知道,这正是他的星子。

他跑过去抱住了她,用力地。他们知道如今这一切是所有星子送给他们的礼物。

人类的一生真是太短暂了。少女这样说着,伏在少年的肩头,泪水在脸颊上流淌。

一只萤火虫飞落下来,停在少女的指尖。透过朦胧的泪眼,少女凝视着他。前辈,少女轻轻呢喃,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宝藏了。

“不怕。”少年抱紧了少女,“我会用一辈子来寻找你的。这一生不够,下一生再继续。”

“那么约定好了?我的星子?”

“嗯,约定好了。”少女笑起来,“等到下一个夜晚再见面吧。”

每一个,是每一个夜晚。少年笑着纠正。启明星不知何时回到了天际,一切又重新沉寂下来,只有天边飞动的点点萤火作为奇迹的见证。

少年少女拉起手来,他们从山丘上跑下来,越过一地金黄,奔向最大的那棵月桂树。一次,两次,这段道路早已不知重读了多少次。萤火虫追随着他们的脚步,留下一束束光之轨迹,交相辉映间时间仿佛就此停滞。

小小的轮椅被遗忘在山丘之上,以后少年的人生轨迹里将不会再有它的身影,它再也不是那个禁锢少年的牢笼。少年会就此展翅高飞,自由追逐属于他的梦。

星子也会继续在天幕上奔跑,拼尽全力照亮整个夜空,增光添彩,指引每一位路人前行的方向。毕竟天国与大地从来就不曾分离。

是时候暂时别过了。躺在溪流边的草地上,少女看像身边的少年。少女吻了少年的脸颊,吻了那只来自天国的萤火虫,重新鼓起轻纱的裙摆。

可不是,就在方才,属于白昼的光芒正悄悄地,一点点地将玫瑰色渡上山坡,渡上月桂树,越过树冠融入苍穹之中。是星辰、萤火虫与梦境退场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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