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听过我的姨婆指着山那边说,她的大女儿嫁到木城去了。
那是一个春天,回关子门探亲的一个游子,看中了徐家大小姐,于是,姨婆把大女儿的衣服收好,包成一个方块背上,随人下了长板坡,从汉阳渡口过河到罗波。此一去,山高水长。游子掰着指头说,穿过罗波到甘江打尖,大公路好走。然后夹江县城歇一晚上,第二天午前就到了木城。
这是说的走旱路,还有一条水路,多年后姨婆依稀记得,从打箭炉出来的山毛皮货,经过雅安过洪雅,木城是必经之地,然后在乐山草鞋渡汇入大渡河,再绕嘉定入岷江,开始下南道的行程。
有时候,姨婆说起大女儿,总是先说自己,她十八岁从靠近井研的老家白马场下嫁关子门徐家,是往东南方向,一天的脚力。现在女儿远嫁木城,走的是小川北的道,旱路走两天。
小川北方向的木城,从此进入我的记忆。
中国的古城古镇,随便往地上一站,不管大小和简陋,大凡走过路过的人,不消介绍,都会感觉到一种气场。这气场随山势、河流的转换,有时是一条三尺青石板路,或者是坎坷不平,东倒西歪的几幢吊脚楼,你都会感觉进入时空隧道,时而寒气逼人,时而峰回路转。这个现象值得研究,特别是民国以前的古镇,随着交通的改变,经济结构的调整,传统的农耕时代被遂渐替代,人口外流,许多古镇被遗弃,房屋无人居住而在风雨中倒塌。即便如此,透过断墙残壁,你依然在内心感到一震,不可轻视。
多年前的一个早晨,曾在《乐山晚报》工作的邓里打电话给我,她们要去参观一个种茶的地方,问我可有兴趣。于是我开车满载看茶人过夹江,跨青衣江往山中走去。返回的路上经过一乡场,邓里说这里有一庙,信佛又虔诚的她要去上柱香,于是停车。就见庙中有两株参天古树,几人都难合抱,树上自然系满了求安慰的红布条。
庙有名,建筑格局大气,居然叫大明寺。在中国,敢叫大明寺的非扬州不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唐代鉴真法师任大明寺住持,几次传道日本。后有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建平山堂,是享誉海内外的名寺。邓里说,这是个古镇叫木城,有些年头了。
木城,木城,不经意间以参天古树下的大明寺三字撞击我心。这便是我姨婆心心念念中的木城么?赶紧出寺前街后街看了一眼,果然有许多陈年旧屋,虽破败但齐整分布在石板路上,在风雨时光的尽头剥落。
木城,地理位置是沿青衣江而行的嘉阳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从乐山往北,经甘江、古泾口、木城坝、高岩渡⋯⋯上通邛雅,唐宋以来,一直是内地通往边地到西藏的重要驿道。从物资上,是盐茶、木材和皮毛的渠道;站在宗教信仰的角度,嘉阳古道则是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交流的最重要的通道。从佛教的意义上讲,嘉阳古道从峨眉金顶到乐山乌尤寺,再到木城大明寺、洪雅高岩寺,出雅安姚桥的金凤寺到打箭炉康定的金刚寺,汉传佛教的影响逐渐减少而被释迦如来和莲花生大师等替代。
这是有文献记载的一条传经走廊。
说到佛教,还要先从唐代时期说起,传说有三位印度的密宗大师来到中国,传下了密宗的教门,拥有了许多信众,扬州大明寺的鉴真和尚把密宗传到了日本,后世称为东密。而在国内,认为密宗过于怪异,到了明代永乐年间被朝廷废逐。这样一来,由于地理环境关系,世界上保存并传播的密宗只有西藏和日本了。
一直到了1924年,汉、藏之间信仰显教与密教的学人才互通往来,藏密各宗知名的活佛们,也开始来内地传教,来内地最重要的传法通道,是经西藏昌都跨过金沙江到打箭炉,那个地方是历朝历代藏汉之间商品交易的中心。当时,遇上汉传佛教在内地衰落,密宗道场中㳽散的秘密的法门,可以快速悟道,发财有财神法,也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修法,求官求名的增益法,密宗几乎有求必应,无所不能。密宗的能量,赢得多少人的倾心膜拜。
1918年,出生于四川巴县的李锦章,依了太虚大师出家,法名传众,字大勇,在镇江金山寺受戒后去了日本,专修密教,回国后又请教北京雍和宫的白普仁喇嘛,成立了近代史上著名的藏文学院,继而改组成"留藏学法团"。1925年6月,以大勇法师为首的学法团在峨眉金顶和乐山乌尤寺培训之后,经过夹江木城、雅安到了打箭炉康定,依大格西洁尊者学习藏文经典,大勇将宗喀巴大师的作品首次译为汉文。不久大勇因病去世,同行的学法团成员有的去了拉萨深造,学成并取得法位先后返回内地,对沟通汉藏文化作出贡献。
这条嘉阳古道,从此法号不绝。1938年,来自江苏的邢肃芝,后来取名洛桑珍珠。在乐山短暂停留后,又从夹江木城经雅安到了康定,最后到达西藏拉萨,进了三大寺开始了藏密的求学之路,七年后获得最高学位一一拉然巴格西。他在从夹江木城到雅安之间,记录了一路上的故事,"经过夹江县城,木城镇,天黑后到了洪雅,虽然是晚上,街上仍很热闹。街边排列着各式小吃摊子,灯火辉煌,刚准备到外面吃一顿便饭,旅店老板悄悄对我说,前天县政府下了一道命令,禁止吃肉,说是为了纪念七七抗战,客人你千万不能吃肉啊。"
从夹江开始,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就是背背子。"所谓背背子,就是身子背后背负着各种货物的苦力,有背茶叶,土布等,运到雅安去加工或销售的,其中多以茶叶为主,刚从茶树上采下来的生茶装在一个大竹篓中,用苦力背到雅安的茶厂去烘制加工,每背茶的重量大约在一百五十斤左右。苦力手中拿着一根短棒,长途跋涉中,休息的时候,就把这根短棒支撑在茶背子下面,伫立在道旁休息,有时因为过度疲劳,站着都可以睡着。"
夹江木城正是这条盐茶古道上重要的一个节点。今天,街上还存有许多过去留下来的大宅院,我猜想,那些从内地前往藏区学密宗的僧侣,包括大勇法师和他的同学们,以及未来的拉然巴格西洛桑;那些穿着猩红色僧袍前往成都、北京的藏人法师,一定都在木城的大明寺留下诵经的真言,门前榕树上的叶子犹如菩提,风吹过,传递着正大光明。
木城大明寺的晨钟暮鼓,能不令人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