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子无才
长大后,行行重行行,来到这渭水之阳工作,而闲下来时最为想念的,就是老家所能见到的远山。
那远山,如玦如缺,在我的记忆里郁郁着,是青色的连环。
2020年的中秋国庆双节,我和小弟顺着关中通往陕北的高速公路,从西安遥遥地赶回家去。八百里平阔的关中平原渐渐消失了,两岸的青山就相继地拥入眼中。这还不是陕北高原我老家的黄土山,这里的山要更高一些,山上石头很多,以大石头为主,杂着黄土和碎石,又覆盖了茂茂密密的林木,看起来蓊蓊郁郁的,并没有陕北植被的特点。
我们在延安停了一天,见几个朋友,聊聊近况、叙叙旧事。晚上冒雨去了夜市。这里的夜市很值得一去,羊蹄更值得一尝。开着车在街道上兜转,美食小摊并不多,想是雨天的缘故,摊主也懒得冒雨守一夜的空寂了。随意停了车,便打开伞开始走街穿巷地寻觅,我大步走着,衣服湿了多半,忽见远处灯火朦胧,连成一片的通亮,我和小弟兴奋起来,都张大着嘴巴呼吸着空气中潮湿的香味,胃里立刻开始翻江倒海。林林立立的小摊上大都挂着羊蹄的名号,我太饿了,想随意坐下来先饱吃一顿,小弟看了我一眼,他不作理睬,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我的小弟,在寻找美味一事上,十二分之认真和执着。他终于找着了一家纯卖羊蹄的小摊。
坐在湿漉漉的木制板凳上,在油腻腻的桌上搁了伞,摊主便把羊蹄盛上来了。瓷碗上套着厚厚的一次性白色塑料袋,是半碗汤汁,汤很浓,浮着砖红色的辣椒碎和一些深褐色的骨头碎,四个羊蹄就静静地躺在其中。“最后四个了。”摊主把碗“噔”的一声置在桌子上走开了。运气不错,我暗暗想。我和小弟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迅速戴上一次性就餐手套大快朵颐。
那晚的羊蹄味道很一般,煮得太久失了味,但我俩吃得很香。
过了延安,车继续向北,就驶进我记忆中的黄土高原了。路两边的山不再盛气凌人,渐渐表现出平和的姿态来。山上植被变少,有大片大片的黄土的皮肤裸露出来,被太阳晒得卷起了皮,树木和杂草在正午的天色里蔫蔫地立着,沉苦地埋着头。
这就是陕北了,这就是路遥笔下那个崖畔忽转逢着一枝盛开的桃花也要落下泪来的陕北了。
千年万年之前,西伯利亚的风携卷着黄土和沙呼啸而来,一粒一粒地将它们轻轻放在这里,堆积成满眼的土黄,这便是黄土高原了,我的家就坐卧在这群山之中。
车子颠簸起来,摇摇晃晃攀爬着连山的路。这路曾是一条土路,暴雨过后,沟壑纵横,车不能行,一村里便出几个人,扛着铁锹锄头修着路走下山去,修好了再扛着铁锹锄头返回山上。现在路被修得光亮平整了,人行车行都无阻碍,但走的人越来越少了。
豁然过了一座石桥,石头山和黄土山就分明开了。我们现在驶上了黄土山的路,我贪婪地望着车门外触手可及的黄土,望着路两边翠翠绿绿的枣树,我想起幼时读书,每个周五周日往返路上摘吃脆枣的情景,想起烟雨迷蒙中满树挂着的深红……小弟知道我的心思,故意把车开得很慢,车子就这样一转,两转,再转,我看见我家脑畔上的那条路了,它一如既往地平直延伸着,延伸向掩映的黄昏里。我转头看向右手边,车窗外,正是一派山野间的傍晚烟色:开阔群山之间的深沟险壑静静地纵横在落日的余晖里,迷迷蒙蒙,若即若离,有深青色的雾霭从凝重而深沉的谷底徐徐升起,又渐次汇入了天际。远处,山色遥遥与天色融为一体……
我打开车门,站立于广阔之间,想着我又回来了这风景如画的地方。
暮色渐浓,远山沉沉挫挫,似是山雨欲来。我转身,往身后的方向走去回家,路,还是那条土路,杂草顺着土墙根儿一溜儿排开,它们正在晚风中灿烂。我缓缓地迈着步子念着往事,抬头,见父亲已远远迎出来了。
父亲苍老了,额上皱纹很深,头上白发很多,他笑着呼喝着狂吠的狗,大踏步子来接我,这个十多年如一日与山水为伴的老人盼回来了他的子女。
捡拾柴火,洗刷锅碗,在匆忙中拾掇桌凳和碗筷,择洗食材并蒸煮煎炒,满盛出一桌子的烟火气息来。晚风裹挟着饭香在院子里扑扑撞撞,惹得山间野跑的狗一溜儿回到了家,它仿佛是想起来了我这个主人,跟前跟后摇头摆尾地讨饭吃。人起坐,它也起坐,人喧闹,它便抬起头,骨碌着眼珠子哈哈地吐气,我伸手摸摸它的头,想它像极了亦步亦趋跟在父母身后的幼小孩子。
饭后,和父亲长坐闲谈,出门再望望月,竟都是万般迷人的事情。
故乡月还是儿时的月,它还认得我,笑着洒下来满地的清光。我抬头,见夜空中星光在灼烁,见一轮皎洁高悬而圆满,应是“为照故人来”吧,今夜这月色竟是未见过的完满。夜来天凉,微风从山间依次拂来,房顶上树木的枝丫就开始交错着左摇右摆,洒下了一院子的影影绰绰。
“赶紧回屋里,外面天黑。”父亲唤我。
我应声转身,背后,是寂静的群山依旧,是森然清冷依旧,是那如玦如缺的连山在吞吐云雾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