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卫国姬氏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琴技超绝,为国君所宠爱,封为姬夫人。翌年怀胎十月,产下一女。
王女出生的那个傍晚,卫国孟都彤云布天,鸾鸟纷飞,宫中之人皆称此乃大吉之兆。国君卫剑大喜,为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赐名羽。刚出生的女婴即赐名,自是史无先例,无限荣宠。
王后曲氏进言曰此举不合礼法,似有不妥。卫剑冷言道:“王后膝下已有二子,日后享尽天伦之乐,母仪天下,自当分得清何时论人情,何时讲理法了。”
曲氏遂再不提及此事。
襁褓中的卫羽已是冰雪可爱,眉目中可见日后风华。卫剑爱屋及乌,一时间对羽宠爱无双,天下奇珍,尽数赏之。
那年的卫国风调雨顺,歌舞升平。
二、
十五年后。紫禁城。
“二公子,您可慢着点儿。”
走在前面的少年转过身来,只见他剑眉星目,鼻翼如雪峰,虽还见青涩,却隐隐有着国君卫剑年轻时的俊朗风流。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侍童,开口嘲道:“你们这些个缺心眼儿的,那虎符就落在这棵垂柳西北方的湖底,怎么可能消失不见。”
少年继续道:“这白玉虎符能调动五分之一孟都禁军,更是兄长心爱之物。昨日与兄长比剑不小心挑掉了虎符……唉,虽然兄长嘴上说着不在意,叫人再刻一枚便好。”少年看着侍童的傻样就有点来气,“你们还当真了是吧!”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刺目的光芒哪怕是站在屋檐下看着,心里都会无端烦躁。少年额上原先细细的汗珠渐渐滚落,他浑不在意,只一心搜索着。
“有了!”少年用杆子在水中挑了几下,又确认一番,脸上笑容放大,方才擦擦汗,将杆子往湖底一戳,招呼其它小舟上的侍卫说,“就在这杆子附近,你们将虎符给我捞出来,本公子重赏!”
小舟上的侍童舒了一口气,缓缓靠近道,“二公子,咱们大功告成,赶紧回去吧,今儿个还没跟王后请安呢。”
这锦衣少年正是卫国二公子,也是王后的二子,卫寻。
公子寻此时眺望着湖中央,似乎来了兴致,“这湖中心的似乎是个小筑,怎么这么些年我都没去过呢?走,咱们看看去。”
侍童顿时一脸紧张,“二公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公子寻已经自顾自地往湖心划去。
“公子,湖心去不得!”
“去不得?”公子寻冷笑一声,“又是母后的意思?”说罢侍童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公子寻的长剑已出鞘。
“你刚在岸上也对侍卫们说了,今天的事情他们会咽进肚子里。”寻的语气戏谑,眼神却冷得入骨,“怎么,你是跟我走啊,还是留在湖里喂鱼?”
任皇宫深瀚如海,这里却如世外般静谧。
只见湖心小筑别有洞天,草木寂寂,色泽苍茫。
更奇的是这些草木的品种,其中不乏名贵者,父王的庭院里也难见几株。
他眉间好奇之色更重。
忽闻琴音入耳,流水之音,如泛舟于江海,漫无边际。忽而远逝,河溪奔流入海,渐渐化为虚无。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那一刻云淡风轻,那一刻草木花移,那一刻鱼沉湖底,那一刻雁过不鸣。许是久违的万籁寂静,却扰了少年心神,鬼使神差般的,公子寻用剑柄轻轻拨开了眼前的树丛。
赤亭之下,一女抱琴而坐。雪肤黑发,流风回雪。衣着素雅,发间唯有银色发簪和苍鹰之羽饰之,却隐有凌波之态。
纤纤细指抚过爱琴,她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音,此琴比之焦尾,还是差了几分罢。”
一旁的侍女模样娇俏伶俐,答道:“是您自己将焦尾束之高阁的,这绿迦也是名琴,却要遭您指摘。”
女子低首弄琴,并不作答。
公子寻听闻“焦尾”二字,徒然震惊。
他压低声音问道:“姬夫人不是早就病故了么?此琴应为陪葬才对。那亭中到底是何人?”
侍童难掩脸上惶恐之色,却道:“此事公子不知为妙。”
“怎么,又是母后?”公子寻脸上露出嘲讽之色,“枉你跟我这么多年,却还如此头脑不清醒。母后已一年年老去了……”
侍童刷地跪下了,却依旧一言不发。
徐望见回来的只有二公子一人,却未多问一句,只恭敬地将虎符交给公子寻。
寻将白玉虎符慎重收好,遥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对旁边的侍卫道:“你叫徐望,对么?”
“臣在。”
“到我府上领一块上好白玉,依虎符形状雕好,封好送入长公子府上,切记低调行事。待此事办妥,你便到我身边当差吧。”
“是!”
三、
翌日。
“帝师,您可知……姬夫人的事。”公子寻问道。
“二公子何有此问。”
公子寻沉默片刻,道:“昨日,我去了湖心小筑。”
陶子衍年纪轻轻已位列帝师,智慧超人不说,做事更是滴水不漏。而此刻他却也只能深叹一口气,缓缓道来:“姬夫人本是孟都第一琴师,出身普通,却有沉鱼落雁之貌,被吾王纳入后宫,甚得君王宠爱,育有一女,即王女羽。公子幼时,应是见过的。”
公子寻略一思索,道:“的确。那时我还未入书房,对姬夫人也无甚印象。倒记得有个雪团子一样的妹妹,可爱的紧。只是后来……”
“后来出了一件事。”
“某年盛夏,王女羽无故啼哭不止,同时卫国境内洪水泛滥,直至王后曲氏寻得一位得道高人,在宫中做法三日,王女啼哭方止。凑巧的是,泛滥多日的洪水也停了。”
陶子衍盯着公子寻的眼睛,问道:“公子可还要问下去?”
公子寻道:“帝师请讲。”
“该道士向吾王进言,曰王女羽命中犯水,祸及卫国百姓,需以水镇之。王后曲氏遂在湖心秘密修建亭台楼阁,命羽居于湖心小筑,不得离开半步。吾王亦忍痛割爱,对外宣称王女羽身患恶疾,因需静养而不见外人。”子衍略缓一缓,继续道:
“姬夫人久不得见爱女,忧思过度,没多久就病故了。而时日一久,宫人们自然忘记了王女羽的存在。”
四周的寂静徒然变得格外明显。
公子寻一言不发,神色莫辨。
“恕臣再多言一句。”子衍拱手道,“现如今王后治理后宫张弛有度,堪为天下典范。而王后她走的每一步,也莫不是为了您兄弟二人。此事如何做考,还请公子自行定夺。”
卫国的锦色江山,和顺安邦似乎就在眼前,母后的青丝日渐若雪,亦在眼前,而湖心小筑,羽的琴音,和眉间那化不开的寂寥,同样在眼前。
公子寻欠身向帝师子衍一拜:“寻谢帝师坦言相告,此事我必谨慎行之。”
四、
边境羌族来犯,卫王率大军亲征。公子芒,公子寻被封为左右将军,随御驾讨敌。
某夜,大军过荒野沼泽,卫王骑行,却见一异物立于沼泽之中,身着紫衣,颈上无头,抱其首,发凌乱,戴一高筒红帽,其状可怖。卫王大惊,思之恐及,驻扎之时便一病不起。
卫王唤其子卫芒入大帐之内,问道:“芒,行军途中你可见有任何异常之物于沼泽中?”
卫芒不解,直言道:“儿臣未见任何异常之物。”
卫王沉思半晌,神色愈差,道:“行了,你退下吧!”
芒莫名其妙碰了个钉子,脸上挂着不快退出了大帐。
公子寻见大哥灰头土脸地从大帐走出,起了好奇之心,便趁机拉着一位出来换水的近侍问道:“父王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问罢还往近侍手里塞了块儿银子。
近侍满脸堆笑道:“公子太客气了。王上近日只是率兵行军,未曾有何大事。只是今夜,王上一入大帐便神色焦虑惶恐,嘴里念叨着什么紫衣的无头恶鬼,好不奇怪。”
寻略一思索,点头称谢,便返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帝师作为军师随军出征,征途劳顿,真是辛苦您了。”公子寻道。
陶子衍道:“为国效力乃是本分,不以为苦,谢公子如此体恤臣下。不知您深夜传唤臣下,有何要事?”
寻便直接问道:“帝师可知有何妖魔鬼怪,身着紫衣,无首。”
子衍蹙眉片刻,便道:“传闻有一种水鬼,名曰罔象,赤冠紫衣,身首分离,常出没于水源较多的地带。”
“此鬼可会作恶?”
子衍道:“此鬼只会些纵水之术。人不犯它,它不犯人。”
“明白了。”公子寻起身送客,“深夜打扰,还望见谅。”
“不敢。臣告退。”
次日清晨,卫王便传唤公子寻觐见。
“寻,今日行军,你可否见到形貌异常的不祥之物。”卫王问道。
寻答道:“儿臣的确见到异常之物,此物却非不祥。”
“哦?此话怎讲。”
“儿臣昨夜行军之时,于沼泽见一异鬼,赤冠紫衣,抱首而立。”寻说罢,就见卫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寻继续道:“此鬼名曰罔象,乃是无害的水鬼。若帝王见到罔象,则将战无不胜,一统天下!”
没过多久,卫王病愈,且愈发的精神焕发。大军北上,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在边境寻衅闹事的羌族人被打得落荒而逃,并派使者求和,愿岁岁上贡,二十年内绝不踏上边境一步。
至此,卫王与二子愈发亲厚。
五、
卫历十五年,公子芒行冠礼,按例立为储君。
卫历十六年,公子芒结党营私,利用手中军权倒卖土地,官爵,有来往书信以及白玉虎符为证。卫王大怒,废其储君之位,贬至西凉为西襄王,五年之内不得回孟都。
西襄王封地狭小贫瘠,又永远失去信任,公子芒的政治生涯至此结束。
是年,卫王二子寻仁顺谦恭,朝臣归心,立为储君。
三年后,卫王剑痴迷修道,无心政事,遂宣告退位。
公子寻将以弱冠年岁继承大统。
朝凤殿内,即将封太后的王后曲氏一身缟素,端坐大殿。
公子寻匆匆赶来,行大礼,道:“母后,您这是为何?”
曲氏用几乎仇恨的眼神看着自己昔日哺育长大的次子,声音低哑:“你若不为你大哥沉冤昭雪,调他回京,母后今日便死在你面前!”
曲氏拔下银簪,声泪俱下,“你已经得了皇位,而他在西凉之不毛地,却无异于等死啊。他早已经输了一切,又何必把事情做绝!”
寻的眼神里暗涛汹涌,他苦笑道:“母后何尝没把事情做绝。”
曲氏独领后宫多年,势气逼人:“是,母后今天就是要你选,要么调你大哥回都,要么,你的登基大典就和本宫的国丧一起举行吧!”
寻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突然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母后若去了,大哥便再无回孟都的理由。西凉荒芜,加之思母心切,也许大哥很快就能陪您去了。若母后执意如此,恕儿臣再无机会为母后与兄长尽孝悌之义!”
言罢起身离去,再不顾其它。
曲氏双目通红,悲愤交加,泪水盈眶,而那颤抖的手,终究没有冲自己刺下去……
六、
新王即位,大赦天下。王女羽幽居十年,为国祈福,故而大卫风调雨顺,于社稷有大功,赐封公主,封号钰羽,居朱雀宫。
册封当日,寻亲自接卫羽出湖心小筑。公主册封大典上,卫羽一袭如雪白衣,天人之姿,不食烟火,尊贵之外更有出尘疏离之感。
众人皆传,卫国公主神女转世,神韵无双,倾国倾城。
七、
若干年后,卫国国强民安,再未有过大的灾害,百姓皆为帝王歌功颂德。值此盛世,加之帝王爱琴,歌舞之乐,丝竹之声空前繁荣。
后宫琴乐之风更胜。谁能弹得余音袅袅,便能得到帝王格外的青睐。而嫔妃穿着方面爱素雅而非奢华,尤爱羽饰。
琴师清越,闲云野鹤,却也曾进宫献作一曲。帝王惜之,刻于碑林藏之。后世称其为升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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