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就说过,邻居的大爷是一个热心肠且极有公德心的人。冬天一下雪,无论我起得多早,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在扫雪。家里的院子他先不管,只“开辟”出一条路来,然后向西、南两个方向前进。西边,就是我家的方向,他只到自家耕地的“界畔”,也是我家后墙的位置。按理说,这段路的清扫工作应由我们两家各负担一半。往南,是一条通道,连接外面的主干道。他不光扫开这条,连大路也“拓展”了——左右两边各延伸100多米。老人年纪逐渐大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但身子骨还硬朗。每逢社里有集体活动,或者村上安排下来“任务”,他都有这样那样的“义举”。包产到户40年了,他仍喜爱集体劳作,每次都顺带把别人该做的和无人做的,也一并“包办”了去。
他是镇上有名的铁匠和修理工,早年开过店,熟人都叫他“钉钉匠”。如今上了年纪,仍是有人开农机过来找他维修,或者焊接什么的,甚至架子车、自行车出问题了,也找他。他总是乐呵呵的,不紧不慢,一边和人谈话,一边解决“主顾”的麻烦事儿了。他几乎不怎么收钱,即使费时,费力,也费水,费电。
他的老婆,就是孩儿他妈,也是一个勤劳质朴的人。人们依着习惯,叫她“新平妈”。我从幼年到青年,也见证了她从中老年变成现在这样一个耄耋老人,个头矮了,后背驼了,头发白了,皱纹满了,老年斑爬上来了,手指骨节增大了,血管清晰可见了,人也瘦了,黑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老人,身上却有着一种根植于脚下这片土地伟大而神奇,坚韧而不屈的力量。这力量是如此深厚广博,且源源不断,越挫越勇,默默对抗,从不低头,根本没有一丝儿怨言。仿佛,生活,本来如此;生命,本该坚韧、孤独、承受、抗争。
不必说五十年如一日的洗衣、做饭、烧炕,不必说大跃进、大锅饭、大炼钢、大饥荒、农业合作社的大生产大劳动,不必说春种秋收,秋播夏收,循环往复,不必说养育孩子,照料孙儿,兼喂牲口,单单只说一件事,可见她的思想和奋斗来。
邵寨塬上,一般是小麦收了立马种上“槐豆”,我们称之为“回茬”,也是为了“倒茬”——如果地里一直种植一两种作物,那么会导致土壤结构单一,土地肥力下降。
槐豆嫩时,豆荚青绿,可以摘下来,或蒸或煮。鲁迅《社戏》里的“罗汉豆”,以及人们酒桌上点的毛豆,做法大体差不离。罗汉豆我没有见过,毛豆应该是黄豆或者豌豆的豆荚做的,槐豆的则要更小些。
槐豆成熟后,茎叶变为黄色。由于植株较矮的缘故,因此站在田边,放眼望去,满地金黄。用镰刀切断地表稍上的主干,就完成收割了。拉回家,平摊在场里晾晒,等干瘪的豆荚基本全都裂开,开拖拉机带着碌础反复碾压,然后用木叉或者铁叉挑起,堆放一旁,再经过清理“杂质”,剩下的,自然就是槐豆了。
有一次,我看到新平妈正在用连枷打已经辗过的槐豆植株。第二天,天气大好,她又是如此。第三天,骄阳似火,她戴着草帽扔在那里挥舞着连枷。此后数日,只要天不下雨,她就摊开堆在一起的“柴草”,一言不发地忠实地开展她的“工作”。
我很纳闷,就问父亲,“不是已经碾过了吗,怎么还打?”
父亲说:“总有没辗到的。”
我不以为意,“那这样不是越来越少了嘛。”
父亲笑了下,看着我说,“是会越来越少。今天收获可能一小口袋,明天可能一碗,后天呢,则可能一把。但是呢,只要打下去,坚持下去,每次总会有收获。哪怕到最后,有可能只是几粒......”
被打烂的槐豆植株,我们叫它“豆草”,晒干后屯起来,冬天用作羊的干草,也可以粉碎了,作为猪的槽糠。还可以用来烧炕,能暖一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