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苦到什么程度?且听十六七岁的我慢慢道来!

下午放学后,我在教室写好作业才回家 ,连书包也不带。

我不能绕着教室四处溜达,不能坐到小桥下河坡旁发会呆,不能半路上跟人踢毽子跳绳投沙包,不能跟去同学家里看一阵花花草草。

只要我多耽搁一会,母亲必然站到屋后河码头,对着学校的方向,大声小嗓地喊我。

学校与我家只间隔两条河,于是,我的名字在水面上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再一路裹着水汽,湿漉漉地来到我跟前。

同学听到了,重复着母亲声调戏谑我:二丫啊 ,二丫哎,快嘎来推磨哦!

我不愿意“嘎来”,却不得不拔腿朝家跑。母亲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做不成豆腐。

小时候就推这种磨,但比它大)

做豆腐第一步磨豆浆,这离不开两个人共同配合。一个人两手抓住木拐杖用力往前推,木拐杖推动绑在一起的石磨转起来,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一手抓住木拐杖跟着石磨一起转,一手舀起泡水的黄豆喂入磨眼,黄豆在上下两片石磨的咬合与碾压之下,化作洁白的豆浆,从两片石磨的缝隙冒出,滴入到石磨下面的木盆里。

推磨最费劲。

即便数九严寒,几圈磨一推,浑身起火 ,棉袄脱掉只剩下一件汗衫了,还是满脸冒汗,头上热气袅绕。如果酷暑盛夏,浑身上下汗珠滚落,跟水洗一样。

我在读初中,体重六七十,胳膊细得像麻杆,视沉重的石磨为庞然大物。姐姐大我两岁,比我更瘦,视推磨为上刑。

父亲正常放鸭芦苇荡,二哥正常埋首田里水里,推磨的事情主要落在母亲、姐姐与我头上。姐姐已经辍学,为逃避推磨,时常跑得无影无踪。

眼看天色将晚,母亲东找西找,找不到姐姐推磨,急得要往天上跳,只有指望我放学早点回家。

几圈磨一推,就像参加短跑比赛,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换另外一个推磨,我们三个轮流,喂豆子相对轻松一些。

十多斤黄豆入水浸泡成一大筐,再一勺一勺喂入磨眼,石磨一圈一圈要推一两个小时。这一两个小时,我和姐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无数次牢骚满腹,无数次恳求母亲买头毛驴回来替换我们推磨,无数次发誓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沿街要饭也绝对不做豆腐买卖。而母亲,始终抿紧嘴巴,不发一言,由得我们跺脚蹬地,哭声乌拉。

黄豆全部磨成豆浆了,不算大功告成,只能说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

磨出的豆浆,从木盆里一勺一勺地舀进吊在半空的绷布里,然后慢悠悠晃动绷布,这个过程叫晃浆。

晃浆的目的,是过滤豆腐渣。摇晃绷布得有耐心,幅度不能太大,否则,一不留神,豆浆冲出绷布,飞流直下,落到地上。

过滤过后,再把豆浆一勺一勺舀进大铁锅,豆浆烧熟大概持续一个小时。又不是烀骨头,有必要烧这么长时间吗?

煮熟豆浆,不是想象中直接把柴禾揣进锅塘那么简单,到了豆浆烧到七八十度的时候,几乎像踩钢丝一样小心,必须几根几根地添加柴禾。

如果柴禾添加过多过快,豆浆上一分钟还在铁锅里咕嘟咕嘟,下一分钟呼哧呼哧上涨,速度之快超过想象,简直像山洪爆发,眨眼之间,铁锅里的豆浆全部潽到地面,来不及采取任何压制措施,等于报废十几斤黄豆。

所以,当铁锅里的豆浆烧到噗嗤噗嗤冒水泡,母亲就喊我或姐姐换她烧火,自己端着盛满冷水的大瓜瓢,站在铁锅跟前,一边不眨眼地盯着豆浆,一边不停叮嘱火烧小些火烧小些,待豆浆噗嗤声变响,即刻把满瓢冷水浇进铁锅,接着又是一瓢冷水浇下,上涨的豆浆终于回落,再一眨不眨地等待噗嗤声变响,又是浇冷水,如此反复三四次,豆浆才完全煮熟。

类似于煮水饺,水开沸腾浇冷水,重复三四次水饺才煮熟,但开水不会潽出锅,看锅的人也就没有必要紧张。

🥦🥦🥦

柴禾熄灭,豆浆停止冒泡,母亲就把豆浆从铁锅一勺一勺舀进空水缸。等豆浆凉到一定的温度(母亲根据手感确定),母亲就蹲下身趴到水缸边。

左手端着卤水碗,稍稍倾斜,微微抖动,卤水便顺着碗口,细若游丝地流入豆浆,与此同时,右手缓缓转动长勺,均匀搅拌,豆浆遇卤水,慢慢变成豆腐脑。

这个过程叫卤水点豆腐。点卤考验耐性,卤水流速快不得慢不得,否则,豆腐脑要么沉渣聚不拢,要么凝结成铁块。

既细水长流,源源不断,又一气呵成,斩钉截铁,这种点卤,大多由母亲亲自操作,不放心交给父亲或者二哥。

待水缸凉到六七分,开始上豆腐脑压包。同样,豆腐脑放置时间太长太短都不合适。

水缸里的豆腐脑,被一勺一勺舀进四周垫着纱布的木板框,框上封盖木板,再通过木阀施加动力,把豆腐脑里多余的水挤出来,挤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一桌四方四正豆腐。

这时才算大功告成。

我之所以长篇累牍不厌其烦地进行描写,就是想说明磨豆腐过程极其繁琐,一步错不得,否则,前功尽弃。

🥦🥦🥦

我们松了口气,该休息休息,该吃晚饭吃晚饭,只有母亲,还得一趟一趟去屋后河边,做清洗和打扫卫生。

如果所有程序顺利,母亲坐下来抽根烟,吃过晚饭,再抽出时间编柴帘。我们都睡觉了,母亲还在灯下忙乎。

不知道母亲几点钟睡觉,反正第二天早上,母亲第一个起来。各行收拾停当,开始大声小嗓地吆喝二哥或者姐姐帮着把豆腐抬到小街。

外面依旧黑魆魆,二哥或者姐姐,没有十八声喊不起来,好不容易起来,也是骂骂咧咧。

他们走后,家里恢复了安静,我又睡了一会儿,才起来上学校。

母亲面前一桌豆腐不到十点钟就卖完,背着空担子离开小街,回到家又一番忙碌。

烧烧煮煮,扫猪圈喂猪食,门前屋后栽蔬菜,晾晒稻谷蜀黍,捆扎蒲苇编柴帘,筑渠扒沟放水种庄稼……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到了下午,开始做豆腐。周而复始,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

上述场景,指春秋冬。夏天,不这样,豆腐做早了容易馊,只能半夜开始。

写到这里,我叹了口气,不想再回忆。

夏天夜晚,天气闷热,蚊虫成群结队,白天时间又长,我们没有办法早早入睡。

母亲却在半夜吆喝我们起来做豆腐,我们正睡得深沉,眼皮上面压着千斤磨,无论如何起不来,于是,母亲一边动手拉我们,一边破口大骂。

天啦,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境,那一刻,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手脚完全失去知觉,这样,就能做到对母亲置之不理。

接下来,从半夜到凌晨,从推磨到豆腐压包,我或者姐姐或者哥哥,要么骂不绝口,要么蹲到角落里打盹。

但母亲,没有办法躲避,最多抽空点根烟,抽到三分之一掐灭,夹到耳后,等会儿再抽。

🥦🥦🥦

时间已经来到八十年代中期,温饱基本解决,日子不是过不下去。所以,我们都反对做豆腐,只有母亲坚持。

我喜欢待在学校,巴不得天天上学,尤其讨厌寒暑假。

父亲举动更激烈,把盛放黄豆的竹筐扔出去,踢翻浸泡黄豆的木盆,撕坏绷布砸烂木箱子……这些都阻止不了母亲。

我父母都是暴脾气,生下我们兄妹五人 ,没有一个温吞水,性格都是点火就着。

因而,只要做豆腐,家里就断不了鸡飞狗跳叽哩哇啦。

十斤黄豆做成豆腐再卖掉,全家忙到人仰马翻,可以赚个一两元,一个月四五十块,不是小数字。

然而,挣钱犹如针挑土,花钱犹如水推沙。

大哥被骗入了债坑需要还债,三哥才工作面临婚姻大事,姐姐辍学之后不务正业,老瓦房四处漏雨需要翻新……生活布满大窟窿小眼睛,没有一样不需要钱填补。

我们任何人,都可以任性,随时吵吵喊喊泼泼洒洒 ,唯有母亲不可以,始终抿紧嘴巴不吱声。

好像坚持做豆腐,错在她一个人,是她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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