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成〈正蒙〉日记116。2020-11-1》

今天是庚子丙戌戊申，九月十六，2020年11月1日星期日。

至当篇48【孟子谓我于辞命而不能，又谓浩然之气难言，《易》不言而信，存乎徳行，又以尚辞为圣人之道，非知徳，达乎是哉？】

    船山讲解说：＂圣贤知德之难言，然必言之而后自信其知之已至，故以尚辞为道之极致。‘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修辞立诚’，言其所自知，非中人以下所可与闻也。＂

    上一节，横渠说，只有意识到徳是很难言说的事实，然后可以说，此时的认识算是到达了德的门前——海德格尔在《通往语言的途中》借着荷尔德林的诗，把＂门＂喻为天地人神得以共存的＂之间＂。

    那么，圣人之道又是如何深入人心并传为后世的呢？尚辞。

    言和辞，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共通之处？

    其实，共有三个层次的区别：话、言、辞。

    现在我们说的是＂白‘话’文＂，把通俗易懂的话赞之为＂大白‘话’＂，这是日常使用的语言。

    我们把中国古典文籍称为＂文‘言’文＂，把一些富有条理的话称之为＂‘言’论＂。

    我们把《易经》的卦称为＂卦‘辞’＂、＂彖‘辞’＂。

    话，是日常语言，功用性强；

    言，是有观点的论述，目的性强；

    辞，是道说，或者说‘道’，所以说＂修辞立诚＂。

    海德格尔后期转向＂诗性的表达方式＂，就是对＂话＂与＂言＂的无力感射出的讨伐利箭，可视为是他自觉转向＂辞＂的一番努力。当然，海德格尔本人并不似我们讨论中国文化传统这般分类，他只能按照他们的方式做开创型的尝试。而在我看来，他＂诗性的语言＂的转向，是一种无意识的暗合的＂辞＂意。

    中国哲学很难＂言说＂，想说透，必结合文与辞，然后易入。

    相对而言，一定程度上，西哲可以单独依靠听觉和言说完成一堂课。中哲则很难做到这一点，即使大家对所涉内容之文本都非常熟，也很难做到，因为我们的文字是六法而成：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我们可以做到一望即知、一目了然，但很难做到＂一听就懂＂、＂一句话说清楚＂。

    最近，近距离听了一些《诗经》的吟诵，非常美！这类似于船山所说的＂君子词也＂（《诗广传·小雅·论常棣》），意思是，只针对君子而言的话，即，排除了君子以外的任何人与任何意外的情境，仿佛是只跟君子二人单独的面对面的说话，这种对话固然是用平常的话言说的，但这样的交流和对彼此言语中内涵的呼应，则仿佛已经事先构筑了极为密实的高台——不是台上人，不知台上语——看似平淡的一句话，乃至一个字，往往神奇地胜过千言万语。那是因为他们都走过了艰难的道路，不仅理解一句话本身的意思，更理解蕴于其中的万般滋味，并有能力把捉蕴于其中的张力——《中庸》称之为＂精微＂。

    ＂精微＂必有＂广大＂相伴，而后＂精微＂是真的＂精微＂而不是假的精微。＂广大＂亦必有＂精微＂相随，而后＂广大＂才是真的＂广大＂而不是假的广大。

    《诗经》就是这样的＂君子词也＂。

    听《诗经》的吟诵，每一首毎一句每个词，情感或从容或激昂，节奏或紧凑或舒缓，发音或短促或延展，精微之极，余音绕梁。

    比如＂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若不曾事先深解萼与花、花与花、花与果，果与萼的关系与转化，个体与社会的本源，共生与共存的区别，天人相与的连接与独立，则，怎么可能体会兄弟之情与朋友之义的区别与共通呢？又怎能于吟诵中体会到复杂而深切的情感呢？所以，中国文化，在字里！

    一个＂华＂字与一个＂鄂＂字，字形很简单，字义也算直接，发音也够单纯，但其中蕴含的丰富的关系呢？相互之间不断生发的张力呢？你能通过＂朗诵＂表达完整吗？

    徐(文兵）老师常说现代人＂粗鄙浅薄＂，近期通过对《诗经》系统深入的学习——虽然目前尚属浅尝之初而已——但足以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徐老师说现代人＂粗鄙浅薄＂了。

    徐老师这句话，也是＂君子词也＂。

    辞，君子词也。

下面是＂至当篇＂的最后一段，一并作于这节，明天进入＂作者篇＂的学习。

【暗然，修于德也，的然，著于外也。】

    《中庸》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是在沉默中修德，小人是在吧啦吧啦中表现自己和零碎的表达。结果呢，君子在沉默的修德中导出一日比一天光明的＂文章＂，小人在一天又一天的表现中不断削薄了德，直到撑着一个光鲜的空壳，却再也听不懂＂君子词也＂。

    ＂君子词也＂是德言，是道说，区别于一些神神叨叨鬼划弧的话。

    明天继续。

【学习参考书目】

《张载集》张载著

《张子正蒙注》王夫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