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区域其实是亚贫民窟---官方叫棚屋区。南方城市内河发达,一些世代水上生活的疍民,常在这处水域停泊,上岸采购生活必需品。 50 年代中期,水上讨生活属于私营,疍民们上了岸,就地撘盖简陋的木房,觅活过日。只有户口簿上地址栏还是“水上人家”。
我能记事儿,已经到八零年代了。一场大火后,区政府统一按户均分了土地面积,居民也协商着盖起整齐的砖房,当时很是光鲜。据说还上了电视,真假无从考证反正也没哪家买得起电视。每户砖房前后三进,上下两层。隔壁连家兄弟有 6 人,一人只能分得一间屋,桂桂是老三媳妇,他们有俩女儿,四口人吃喝拉撒都在 30 平方的屋里。
疍民连老三长得是一表人才,招工进了轮船公司。桂桂是实在谈不上好看,从城郊嫁来。桂桂热情又勤劳,就是神态有特别,总是侧过半边脸跟人说话,完了带长长一瞥。自从结了婚,男人的本名就被遗忘了,大家都叫他桂桂男人,跑船的人长则半年短也有个把月能回趟家。不出群众意料,桂桂有了相好。这同一栋楼里住的叔伯哪能忍啊,把这相好打的不轻,把桂桂羞得臊,好几天没见她出屋子。男人终于回来了,桂桂一阵哭诉,男人跟自家兄弟吵起来了。从此叔伯们再也不试图管理这家风了。桂桂名声低开低走,家里有过高矮胖瘦男人过夜,然而很多年间他们家是只有一张大床的。
80 年代中,附近招商引资一家大型集贸市场,有旺盛的租房需求。家家户户开始违章搭建,隔出房来出租。没料到这将导致麻将盛极:出租房总收益谈不上可观,但也够唤醒人的懒惰,家中有“房产”可依赖,还做什么工呢。这片“水上人家”,赌风浓烈,夏夜拉个灯摆到河岸,凉快又惬意,蜿蜒壮观,一打就是二三十年,其中许多青壮年再无出过工。桂桂家毫无扩张空间,本与此无关。然而这经济格局小变化也影响到了她,从此沉迷于麻将,男女情事收敛许多,伴侣换的不那么勤了。
桂桂的大女儿叫大妹,二女儿就叫二妹。在70年代生人里,名字都算取的随意的。大家只见过一次母女摔摔打打——大妹带回来的某任男友跟她妈好上了。最后母女也能前嫌尽释,乡党窃笑不已,想是大妹完败。姐妹俩长得都像母亲,又遗传得父亲的黝黑,唯胜在青春可人。尤其二妹,深得母亲那侧脸看人的本事和长长的眼风,在娱乐场所名噪一时风光无俩。常有社会青年来来往往接送,今天的话说,女王范儿。1993 年 11 月一个深夜,读高一的我在楼上写作业,听到六指哥怯生生的叫喊“桂~桂,桂~桂,在不在,电话....”。
六指哥在巷子尽头自家门口开了个食杂铺,店里拉了个收费的公用电话,平日没少跟桂桂打情骂俏,只是今天这叫声有几分奇怪。喊了好几声,音量也并不提高,楼下里间俩桌吵吵嚷嚷打麻将的和七嘴八舌看牌的意见领袖都没听见。我只好对着窗户外头应到“在我家打麻将”。本地麻将很有规矩,洗牌中途可以抓紧上厕所喝个水、但打牌途中不满 4 圈决不可换人,这跑老远接电话属于后者,桂桂才不会去接呢。六指哥央我下楼叫桂桂,我不情不愿去了,桂桂爽朗扬声“莫得闲听!”我只好开门,六指哥身后却跟着几个警察!屋里一阵慌乱,婆姨们撩起桌上现金塞进内衣,片警做了个手势“陈桂桂是哪个?连二妹是你女儿吗?跟我们走一趟认一下。”
那个晚上,18 岁的二妹在迪斯科,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混乱中,逞强的男友错手误捅了她,出事后混混们一哄而散,等警察赶到,身体已冰凉,桂桂到市一医院认了女儿,自己是被邻居们抬回家来的。依着本地风俗,隔天二妹的后事就在殡仪馆草草办毕。我放学回家,推门却见桂桂坐堂屋,边出牌边哀嚎“我的命啊(方言,心肝宝贝的意思)你怎么这样走啊…八万碰…”她 插空跟看牌的人说上两句“我没办法啊,这麻雀不打我心里苦啊”,三个搭子陪着小心,不时喂她几张好牌。要说她不痛哉,非也,这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大妹 20 出头就结了婚,生了个男孩。婚前唯唯诺诺的男友后来酗酒如命,喝高了就打妻儿,她常常带着孩子逃回娘家。桂桂当上外婆后,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在难以揽局的时候(早上时间短,前一晚的战局多是过了凌晨才罢,大家普遍起得晚,妇女们还得洗衣做饭,少有人早间打麻将)接了一些手工活补贴家用,周末还当钟点工,因为手脚极为麻利广受好评。大妹从前也不算桀骜不驯,妹妹出事后人缓和的出奇,邻居们私下八卦,要么被妹妹的事吓傻了要么被老公打傻了。桂桂男人也退休了,带着外孙其乐融融。依然好脾气,乡党揶揄他的陈年绿帽子他不理会更不回击,对方也嘲笑不下去了,奇在依然对自家兄弟不理不睬。五六十岁的桂桂魅力不减,依然有情人,偶尔看到这家丈夫、情人、女婿三人小酌。
大妹 35 岁那年和她父亲前后查出肝癌和肺癌,一间屋躺了两个重病人,桂桂头发全白。她轰走情人,医院进进出出含辛茹苦,照顾入微,尽心尽力,还得给女婿外孙做饭洗衣,邻里无一不称道感慨。大妹瘦成骨架,不到半年撒手人寰。拖了三年多后男人也走了,自此这个家剩下她一人,偶尔女婿带着孩子来要点酒钱。
我们搬走几年后,棚屋房纳入旧城改造等待回迁。听说过渡期间桂桂无力租房,在附近找了个小空地搭了个木屋披挂上防雨布,勉强住了下来。再得到桂桂的消息,竟是从本地发行量第一的都市报上(后来腾讯公益频道跟进,煞是轰动)。桂桂散养了二三十只鸡,平日卖卖土鸡蛋,逢年过节一只土鸡可以买到百多元,是笔重要收入。但鸡粪脏乱,迎接文明城市检查时城管把鸡全逮走了。桂桂心疼不已,一病不起。东家见她几周不来做钟点工,不放心、跑来探望。偏巧这位东家是都市报记者,写了篇催人泪下的报道,影响极大。六旬老妪,住在违章搭建的小木屋,漏风漏雨。屋里摆着三张遗像,摊开本子,甲乙丙丁每笔借款清清楚楚,女儿与丈夫先前生病借下的巨额债务,桂桂靠养鸡做手工做钟点工一笔笔还。报道反响激烈,加上城管人人喊打,很多好心人纷纷解囊相助,捐款达到 30 余万。
桂桂怎么也没想到能一举还清债务。此后仍有善款汇来,桂桂颇有风骨,找到记者要求再帮她登个消息,不要再捐款了。其实桂桂一直是个硬气的人,上述报道确属真实,社区工作人员也都予以证实了。其实我们乡党打麻将挑人的,牌品不好一次两次以后没人邀打的,反正此地最不缺牌搭。桂桂牌风磊落,也不赖账挂账。读者可能不知道的是,桂桂欠着二三十万外债时,顿顿稀饭就盐菜,起早贪黑做手工,但也照例打着现金结算的一晚输赢小一千的麻将。
挑回迁房那天,桂桂正在居委会捶胸顿首哭唱着“我没钱啊…没儿没女啊…政府要给我做主…这样怎么住(毛坯)”,社区工作人员急的团团转,一会儿电视台还要来拍摄群众挑选新居的喜庆画面呢。桂桂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围观的旧邻居默默看着,并没人去拉她起来。走出这小办公室,画风就不一样了,确实喜庆,旧城改造拆掉我们那些蟑螂老鼠乱窜面目可憎的破房,政策不错,违章部分都有相应折扣面积补偿,最多的人家拿了大小不等 5 套房。许久不见的乡里乡亲互相打着热烈的招呼,约着牌局。
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一代青壮年跟父辈一样又可以靠租金生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杀害二妹的人也未曾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