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庄的坟地在村东头的那片山坡上，小时候，赵晨曦和小伙伴们追逐打闹，时常到坟茔的间隙寻找一种叫黑豆的果子。
黑豆大约有拇指般大小，未成熟时比较青涩，随着颜色慢慢变黑，便会一日比一日甜。
记得当时坟地里的黑豆长得特别厚肥，虽然长辈们一再禁止，他们那帮小孩子还是会经常寻到这里。
赵晨曦跟着哥哥走进坟地，在第三排最东边的位置看到了母亲的墓碑。
“唉，现在政府不准土葬了，一律要火化才行。”赵晨光从提篮中拿出黄色的冥纸，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张张扔进用砖块搭好的空档中开始燃烧。
“娘，小曦没有死，好好地回来了，现在我带他来看你，你可以放心了。”赵晨光一边烧纸一边念叨。
赵晨曦凝视着墓碑上含笑的母亲，一点一点靠上前去，从口袋中抽出纸巾，开始仔仔细细地帮母亲洗脸。
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粗粗的眉毛、月牙似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润泽的脸颊......赵晨曦洗得非常细致，轻柔，似乎唯恐弄痛了母亲。
母亲始终慈爱地看着他，微笑着......
赵晨曦擦着擦着，眼睛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忍不住抱住墓碑，“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妈，我对不起你。妈，我对不起你啊！”
几只乌鸦不知道从哪里飞了出来，它们站在坟茔外围的松树枝上，用黑乌乌的眼珠盯了赵晨曦一会儿，然后又扯着“呱呱呱”的粗劣嗓音飞走了。
“走吧，小曦，人死不能复生。娘不会怨你的！”赵晨光等弟弟哭了一会儿，起身劝道。
赵晨曦点头，擦了擦泪迹斑斑的脸庞，跟着哥哥趔趔趄趄地往回走。
“咱们去菜园里摘点菜吧，该做晚饭了。”赵晨光抬头看了看西斜的日头。
“嫂子什么时候回来？”赵晨曦问道。
“这个......”赵晨光欲言又止。
“怎么了，嫂子她？”赵晨曦感到有点奇怪。
“你嫂子情绪不太好，春儿不是没了嚒……”赵晨光的眉头立时蹙成了一团。
“春儿？”赵晨曦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意识到春儿原来就是他的小侄子，心中不由猛地一颤。他疾走几步，上前拉住赵晨光的衣袖，“哥，春儿到底咋回事？”
“唉，”赵晨光叹了口气，摸索着又抽出一支白沙，哆哆嗦嗦地点着了火，慢慢说道，“娘走了以后，爹就跟着病倒了。我带他去城里看了好几回，就是查不出啥毛病。眼看着爹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连站都站不稳了，我这心里着急啊......”
赵晨光连着吸了好几口香烟，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把心思都放在爹身上，就没顾上管春儿。也就一个月前吧，你嫂子在做饭，我看着爹吃药......我记得春儿是在院子里玩来着，后来......后来不知道他咋走到西边那口井旁去了……”赵晨光讲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起来。
这个憨厚的中年男子一下子扔掉香烟，伸出两只粗大的手蒙住眼睛，大虾一般弓起后背，然后慢慢蹲了下去，发出了老狗哀鸣般的呜呜声。
赵晨曦从来没看过哥哥这副样子，猛地愣在了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哥哥身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这个中年男子的后背，却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春儿才两岁，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上次回来的时候，春儿还缠着他要去买糖吃呢！
“哥。”赵晨曦拍了一会，发现哥哥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便蹲下身体，用力搂紧他，羞惭地说道，“哥，对不起。”
“唉，算了，我也就是一时难受。”赵晨光擦了把眼泪，抬起头，“你嫂子受不了这个打击，回娘家去了，至今也不肯回来。”
“可以理解，换谁谁都受不了。”
“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啊！没事，她缓缓就会过来的。走，小曦，回去我贴饼子给你吃吧。”赵晨光迅速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弟弟，往菜园子方向撒腿疾驰。
“哥，要不，明天我去请嫂子回来吧？”赵晨曦皱了皱眉头，提议道，“家里没个女人，肯定不行，冬儿呢？”
“冬儿跟着他娘呢，没事！”
“哦。这么久了，你就不想他们？”
“这不还没顾上嚒，我寻思着到哪里给爹找个偏方试试。昨天李老头说庙前村有个人瞧病蛮厉害的，得空我去问问看。”
“爹的事我来想办法，你明天去把嫂子接回来吧，就这样定了。”赵晨曦迅速替哥做了决定。
“行，你这一回来，我就放心了。打小你就比我有能耐。”赵晨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听了这话，赵晨曦心中忍不住苦笑......
吃过晚饭，兄弟俩服侍父亲吃完药，又帮老人擦了把脸，赵晨曦的手机“嘟嘟嘟”地叫了起来。
赵晨光对弟弟努了努嘴，示意他到外面去接。赵晨曦抓起手机，迅速来到院子里，发现电话是甄妮打来的。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按了绿色的接听键。
“晨曦，你跑哪去了？不是让你先回来休息的吗？”甄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
“甄妮，我，我在老家呢！”赵晨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啊？哦，对了，你母亲怎么样了？”甄妮似乎感到有点吃惊。
“妈走了，走了三个月了。”
“什么？怎么会啊？”甄妮大惊失色。
“都怪我，我妈以为我们回不来了，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赵晨曦只能这样解释。
“哎呀......晨曦，你一定要坚强点啊，要不要我赶紧过去？”甄妮立时急得跟什么似的。
“不要，不需要......”赵晨曦脱口而出。
“不行，我不回去像个什么样子？我明天就过去。”甄妮马上作出了决定。
“你家里的事呢？”
“唉，一言难尽，父亲现在恢复了一半，意识是有的，但是不能动，医生说还要观察观察才行。公司里那摊事......算了，算了，明天我见到你再说吧！”甄妮欲言又止。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点。”赵晨曦挂了电话，内心却开始纠结起来。
母亲的死跟甄妮无关，但是跟她母亲肯定脱不了干系。
甄妮要是明天来了，父亲会有什么反映呢？会很生气吗？
大哥和嫂子会怎么看他？
想着这些问题，赵晨曦烦乱地走出院子，一头扎进黑漆漆的郊野，对着无边无际的暗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突然狂吠了一阵，随即又慢慢安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