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三月天里,风是软软的,阳光是暖暖的,自然界可不管人类社会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春天仍然降临到上海。在小洋房的花园里,柳树已萌出嫩绿的新芽,只几天时间,已垂下一条条鲜嫩的绿色丝条,在微风中荡漾,几树桃花也绽放出明丽娇美的花瓣,在细柳掩映下,组成一帘幽梦,为小洋楼增添了浪漫的春色。
宝花现在是金丝笼中的金丝鸟,她常常站在二楼的水晶帘下呆呆地看着小园里的绿柳绛桃。但只是风吹帘动、浮光掠影、景色迷乱,她很想撩起那水晶帘来把院内景色看个够,又怕钱万兴不高兴,因为有几次当她走到阳台上时,对面的洋房和弄堂里就会有一些男女来窥探,弄得她十分尴尬,也使钱万兴非常恼火,所以他不许秦妈卷起珠帘。
自从宝花安葬父亲后,感到自己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免有一种孤凄的悲哀。她意识到在这世上自己最亲、唯一可以依托的人只有丈夫钱万兴了,所以对他含情脉脉、温柔体贴。为他弹琴唱歌、陪他谈笑聊天、给他倒茶奉衣,晚间与他温存绻缱,极尽一个贤妻之职。但这一切都是在她理智指导下的行动,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那种享受爱情后的陶醉与温馨。因为她曾经尝过爱情的滋味,那是与钱仁孝邂逅的日子里,她当时内心有多么强烈的温馨感、幸福感,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渴望相见,但相见时双方又默默无言,这时只要目光相对,一个眼神都能展示深情,都能读懂双方心中蕴藏着的无穷无尽的爱,惊心动魄的爱,甜酸苦辣的爱。现在她觉得自己心中,那甜蜜幸福的爱情之花已经枯萎,而且永远不会有重新开放的一天,如今的丈夫待自己这么好,“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基本品格,自己应该回报他,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但这不是爱情。
而钱万兴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爱情,找到了真爱的人。她现在是他美丽绝伦,温婉可心的妻子,他曾经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现在总算有了丰厚的回报。宝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他要珍惜保护好,藏于密室,不使招来狂蜂浪蝶侵扰。他每天用锦衣玉食供养她,百依百顺宠爱她,千方百计逗她快乐,使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谁知有一天,他从公司办事回来,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宝花倚在塌上,哭得非常伤心。他吃惊不小,问她缘故,她一时无语,问得急了,才说是“思念父母亲”。不过钱万兴不信这解释,因为有好几次他悄悄地回家,总看见她站在水晶帘下看着小花园发呆,这才知道宝花心有所思,郁郁寡欢。他想:“是不是她厌倦了我心生悔意?是不是旧情难忘,又在思念那痨病鬼儿子?”钱万兴为了把宝花脑子里这些“私心杂念”赶出去,他就不停地与她说话,看她懒得回答,干脆自己给她讲故事,搜肠刮肚讲历史的、近代的奇闻逸事,当代社会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开始几天宝花还很有兴趣,但没几天就厌倦了。钱万兴说得舌疲唇焦,宝花却听得昏昏欲睡,后来把他讲故事当成催眠曲,只要故事一开讲,她就能安然入睡。
钱万兴这时开始忧虑起来,怀疑自己这样的封闭式娇养方法出了问题。他去请教心理医师,那位医师说:“‘生命在于运动’,要养好一条狗,也得每天牵着它出门溜溜,何况一个大活人,这样下去要患忧郁症,发展下去非疯即傻,后果不堪设想!”他听得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决定立即改变宝花的生活方式,要把她带入上海的社交界。为了宝花的健康和快乐。他把事业统统抛开,上午请教师上门教宝花舞蹈、礼仪、与美容,下午他就带着她逛公园,跑商场,晚上陪她出入歌台舞榭、戏院玩乐。宝花走出方寸地,来到广阔的大环境开拓视野,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
敌占区的夜上海畸形繁华,霓灯璀璨,歌舞昇平,座落在静安寺附近的“百乐门大舞厅”著名的菲律宾“康脱美拉斯大乐队”正在演奏优美的爵士音乐,一曲舒缓稳重的乐曲在幽雅华美的舞厅里响起,西装革履的钱万兴搂着宝花,徐徐旋转在装有玻璃弹簧的宽大舞池里,宝花经过一段时间习舞,现在已是舞步轻盈,舞姿翩翩了。她今天穿一件紫罗兰色丝绒紧身曳地长旗袍,外披一条薄如蝉翼的长纱巾,上面点缀着点点发光的小珠,一头乌云似的秀发在顶部用珠环束起,下半部柳条式秀发披肩,脸上不施脂粉,天然清丽妩媚。当她脚上的高跟鞋踏着舞曲的节拍旋转流动时,真是袅袅婷婷,风情万种,顿时成了舞厅里众人瞩目的明星。大家纷纷打探这位绝色美人是谁?这时舞池里有一双邪恶的眼睛正紧盯着宝花的倩影,他看得痴了不由得停住脚步。为他伴舞的是百乐门红舞女丽莲,她在这位熟客的头颈里轻轻拧了一把,才使他惊醒过来,原来他是钱万兴的义弟盛伯义。
他在舞池里,看出这位美女竟是三个月前,被钱万兴买来做妾,住在吕班路小洋房的宝花小姐。当时他出于好奇曾偷偷去看了一眼,那时她是一位丽质天生清纯秀美的少女,想不到他一见钟情为她神魂颠倒,只是碍于钱万兴的关系硬控制着不到小洋房去。想不到三个月后她竟被钱万兴调教成这样一位国色天香,仪态万千的贵夫人。他今天一见宝花更是灵魂出窍,心醉神迷。于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宝花搞到手,与原来准备夺取钱万兴家产的计划两步并作一步走,达到金钱、美色双丰收。
盛伯义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被丽莲拧醒。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丽莲说:“你如果能勾引那边一个穿深藏青西装的瘦老头跳两场舞,我给你二百元舞票。”丽莲当然欣然同意,她认为,凭自己的魅力要拿下这个糟老头是“小菜一碟”。
乐曲一停,舞池里的人群纷纷各就其位,钱万兴和宝花回到舞池边的小圆台处,品茗休息。这时一对时髦男女笑盈盈走来,男的叫声“大哥好!”钱万兴抬头看是自己义弟盛伯义,身旁一个妖艳的女人不认识,他以为是义弟新纳的爱妾,说声“这位是……”不由礼貌地站了起来,宝花见了也微笑着站起来让座。
盛伯义见他们误会连忙说:“她是我的舞伴,百乐门的红舞女丽莲。”钱万兴听说是舞女,就指着旁边的两张椅子说声“请坐!”自己就先大大咧咧地坐下去。盛伯义看着宝花说:“大哥,这位是三嫂吧?恭喜呀,你们还没请我喝喜酒呢!”
钱万兴听他提起宝花就来了精神,满脸笑容说:“她就是你三嫂,因为我近来戒了烟,所以也来不及宴请,这喜酒是一定要请大家喝的。宝花,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盛伯义,他现在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路路通’,我和他是生死兄弟,有通家之好,你可以直呼其名。”宝花不好意思叫他名字,含笑称“盛先生!”盛伯义却礼貌周全地一弯腰,亲热地叫声“三嫂,”宝花弯腰答礼,不由正面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因为当时盛伯义到小洋房是寒冬,穿着大衣,带着呢帽围巾又匆匆一瞥,一时想不起来,盛伯义更不愿提及那天见面的事。大家归座,钱万兴招呼舞厅小郎再添两杯“龙井茶”,大家刚喝了一口,乐队又奏起华尔兹舞曲。
盛伯义笑吟吟地说:“我们先跳舞,后说话!”说着就起立躬身邀请宝花跳舞。这时舞女丽莲就起身走到钱万兴的身旁嗲声嗲气地说:“钱先生,我陪你跳一曲!”
宝花不习惯被陌生男人搂着跳舞,顿时羞红着脸连声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不会跳舞!”把身子躲到一角去,钱万兴见宝花羞成这样,就拉着她的手笑着对盛伯义说:“你三嫂刚在学,还不太会跳舞,,你还是和丽莲小姐跳吧!”说着就牵了宝花的手下舞池。盛伯义和丽莲都讨了个没趣,十分扫兴。
盛伯义坐在台子边一面喝茶,两眼直愣愣盯着舞池里的宝花看,回顾身边满脸脂粉的丽莲她怎能与清水芙蓉般的宝花媲美。难怪这钱老头看不上眼。这时他从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妒意,心想:“你钱万兴别得意,哭的日子还在后面呐,你可以从儿子手里抢宝花,我为什么不能从义兄手里夺过来呢?有道是,‘非常时期出非常人,而非常人都做非常事’。当今乱世,英雄辈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盛伯义要做当今豪杰,就要抛弃仁义道德之类的陈腐说教,按照生物进化‘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把钱万兴的百万家产和如花美眷一锅端。”但他没有想到,他给钱万兴挖陷阱的时候,也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盛伯义此刻正在算计,丽莲在他身旁牢骚怨言一概未听见,直到一曲终了,他对丽莲说:“你如果要想拿到二百元的舞票,就把你的嗲劲、骚功都拿出来,拉着钱先生下舞池。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今后我到百乐门来也不会再找你跳舞!”丽莲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里面藏着什么阴谋?”其实现在盛伯义的想法挺简单,他是希望与宝花共舞,或者至少能两人单独相处片刻,以慰一亲芳泽的心愿。
丽莲见钱万兴搂着宝花的腰肢回到小圆台来,她为了二百元舞票脸上堆满了笑容迎上前去,为他们三人斟茶,侧头抿嘴飞了钱万兴一个媚眼,靠近来“咯咯”地娇笑说:“钱爷,听说你家里有金山、银山,你老财大气粗运气好,下一轮舞你带着我跳,让我也沾沾你的财气!”盛伯义听了心里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敏,能在顷刻间想出这一篇绝妙的邀舞说词。
而钱万兴听了感到很奇怪,认为“她照理应该陪盛伯义跳舞才对,怎么倒是缠住自己不放呢?难道她竟敢当着盛伯义和宝花的面,要拉我做她的恩客?这个舞女真是荒唐到了极点!”他不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穿一件桔红色丝绒紧身曳地夹旗袍,开着高高的叉,一捻细腰,上身露出两条雪白的玉臂,下面露出撩人的大腿,丰乳圆臀很是火辣性感。只是脸上脂粉抹得过多,眉毛画得太浓,嘴唇涂得血红,脸部反而呈现出一股凶相杀气。现在见她依偎着要粘到自己的身边来,感到很是厌烦,一面侧转身子避开,一面正色说:“盛爷是你恩客,他家里确有金山银山,你求他陪你跳舞才是正理。现在你却来缠住我这个老头子,难道你不怕倒胃口?不怕你盛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