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时,秦风拖着行李箱站在了大学的校门口。
芸芸众生在校门口来来往往,很多人看见他,很多人没看见他,九岁的秦风在吃棒棒糖的间隙低头,再抬头时蚂蚁已经把融化的糖水搬到了沈阳,二十三岁的秦风恍然便与灰黑的过去对视。
吃年夜饭的时候,唐仁破天荒地从泰国回来,秦风以为他会搞得声势浩大,做尽排场,却只是跑来北京跟他和婆婆吃了一顿饭,明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的确是称不上血浓于水的。
春晚一年不如一年,秦风也没问唐仁为什么突然回来。
前年他去日本的时候,在空气商店里买了朵空气做的玫瑰花,一下飞机就像三流电影里的男主角跨越千里只为给女主一朵玫瑰一样,他做了个拙劣的魔术,伸手往野田昊脑后一抓,再把手伸到他面前,捏着的是那朵空气玫瑰。
还是像三流电影一样,野田昊红了耳朵,默不作声地接过。
接过很好,那点玫瑰色也染上了秦风的耳朵,但那是朵空气,野田昊说没关系,毕竟接过的是无实体的爱情。
九岁时他以为那声警笛是贯穿一生的永远,但所有都会在记忆里淡去。秦风知道自己的人肉相机的功能是怎么来的,小时候他只是聪明些记性好些,并没有到这一地步。但野田昊不管这个,唐仁也不管,秦风被劝着也不要管了。怎么能不管?
他说不对。电影里的男主放下了执念,奔赴了日落。但秦风的人生不是电影,不是人工制造的happy ending。野田昊把一张纸对折,在桌上立起来,说:“秦风,那个莫比乌斯环不是绳做的,是纸。”
秦风记得他在那间病房里立起的那张纸,光影黑白,泾渭分明,那张纸兜兜转转成了莫比乌斯环,他总说不清那张纸到底意味着什么。
野田昊来中国的时候,在某个晚上突然说要去看电影。说情侣都会这样做的,就大半夜把秦风拉出门了。
电影院里人很少,十二点的小影院,野田昊第一次来种地方,挑挑拣拣,他们看的是一部烂俗的悬疑恐怖片。野田昊对电影里面装模作样的推理嗤之以鼻,中式贴脸恐怖的时候还是被吓得手上的爆米花都掉了,秦风笑话他,野田昊就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
那场年夜饭还没吃完,婆婆先去睡了。唐仁和他也并不算在跨年守夜,只是两个人都躺窝在了沙发上,他在一头,唐仁在另一头。唐仁打了个喷嚏,拿脚踢了他一下,说你小子是不是偷骂我,秦风懒得理他,拿着遥控换台。各大卫视都在转播春晚,相声与小品都让他提不起兴趣,电影频道里放着部爱情片,唐仁看女演员长得不错,说就这个吧,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了。
男女主是欢喜冤家,出轨、堕胎、复合、绝症,然后是重回青春,时光倒流。
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看完了,唐仁吐槽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秦风说就、就那样呗,商业片而已。
反正有深度的看着也累……诶,你什么时候和你婆婆说清楚?
说什么?
唐仁又踹了他一脚。真当我不知道是吧?
说吧,你怎么突然退学了?
秦风没说话。
唐仁没好气道:考了三次,好不容易考上了,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你不是很想当警察吗?
好半晌秦风才开口。他说:你、你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最、最讨厌……
最讨厌别人骗你啦。
嗯,秦风往毯子里缩了缩。我骗了我自己。
秦风在第三次面试时撒谎了。
我捏造了一个想成为警察的理由。冠冕堂皇。
…哎呀,那好歹不也是入学了吗?
野田昊接过空气玫瑰,把藏在身后的玫瑰拿出来,一大束货真价实的、从欧洲空运过来的新鲜红玫瑰,wink一下说看来我们的基本共振实在名副其实。秦风一接过玫瑰,爱情就有了实体。
秦风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闭上眼,开口:不,我必须退学。
野田昊知道这件事并不比其他人晚,听到他入学了的时候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祝贺——野田昊跑来揍了他一顿。秦风现在都觉得疼,退学了才敢去日本找他,带着一个月前的淤青去见野田昊,跟他说那句对方早早就接到消息的、但还是要亲口说出的“我退学了”。
九岁的自己抬头看他,秦风从校门口落荒而逃,行李箱被拖得趔趄,每一步脚印都满是糖水,蚂蚁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密密麻麻,如附骨之蛆。
警笛声响得悠长,手铐声清脆,警车灯的红光蓝光囚住他每一个呼吸。野田昊亲吻他,在盂兰盆节的烟火下很轻地吻他,让他别想太多。太俗了,这种桥段,女主在最后关头用爱唤醒男主什么的。秦风在这场烂俗电影里几欲作呕。
“难道你是傻的吗?”唐仁又踹了他一脚,“怎么那么认死理?”
“你、你还说我,你自己呢?又发、发生什么了?从泰国那回来。”
“…小孩子家家的就别问那么多啦。”唐仁不说话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他又先开口道,“秦风,所有人都在骗人的,没必要。”
“……有必要。”但秦风又不说原因,只是突然对他说,“这个月有29号。”
唐仁不解地看向他:“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会看日历的啦。”他们于是都把退学的事暂时搁到一边。
妈妈在病床前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头,婆婆为他掖上被角,kiko从口中拿出棒棒糖,思诺端出那碗面条,唐仁带他开着那粉色三轮车,野田昊说信他就像信自己。
秦风推下了村田昭。他在思维宫殿里计算过时间与益处,在无数个噩梦里看过无数遍村田昭最后那释然的笑。他当然是推了,不然村田昭为什么笑。他们都知道只要秦风伸出手来那他就是推了,Q赢了。
唐仁拿过遥控器,从数字频道切换到智能频道,挑了部女演员好看的电影。
除夕夜时外面的嘈杂是电子鞭炮,空荡荡的吵闹被单薄地拒之屋外,未吃完的年夜饭慢慢失温,秦风觉得毛毯也失去了实用价值。
秦风看了会儿电影,声音闷闷地说他讨厌烂俗电影。
唐仁只是回了一句:“我也讨厌啦,但这不是没什么好看的吗。”
野田昊发给他信息,专属铃声在正正好的12点响起。
这几天会接到的信息除了新年快乐就是新年快乐,零点一到,一堆定时发送的信息轰炸着几年未换的手机,但属于野田昊的聊天框气定神闲地仗着唯一置顶的位置俯瞰众生。
野田昊说:秦风,新的一年开始了。
这句话很奇怪,叙述性全然都是。不是“新年快乐”,只是“新年来了”,秦风该回什么,他不知道,但手下很快,掐着零点把一句“我爱你”塞过去,发完就做贼心虚地把手机关上、面朝下压在沙发上。
这不对,哪里都不太对。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时间还是0:00,野田昊说:“我爱你。”
——唐仁问秦风怎么了。
不着调的老舅皱着眉来关切。老秦?老秦?老秦,你怎么了?没事吧,别吓我啊。
唐仁一把夺过手机,看到那三个汉字就嫌弃得“咦”出声。是花蝴蝶恶心到你了?这,不是你先发的么,你们小情侣真是…大过年的还来这一套。
他把手放在秦风额头上。
“生病了?”
没由来的冷意穿透脊髓,他好像是在发抖,牙齿碰在一起的声音在脑子里回荡得头皮发麻。秦风觉得自己或许是生病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Q在crimaster上公布了一桩新案。
死者为23岁中国男性,死在电影院中,他杀表象强烈,但秦风去看了那部电影后就明白是自杀。野田昊看过那部电影吗?他这次是不是比他先破了案子?
九岁的秦风把棒棒糖失手摔在了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把糖果搬起来,向着街头转角处去分食他童年最后的一点色彩。
而野田昊说我爱你。
秦风把这三个字咬得支离破碎,咀嚼着笔画划过口腔带出血,吞咽就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唐仁刚要拨通野田昊的电话,秦风抓住了手机,说没事,说他没事,不用打扰野田昊。他也收到了野田昊的空气玫瑰,而莫比乌斯环没有尽头。
秦风从毛毯中满头大汗地醒来,跑到厕所去干呕。唐仁追过来急得拍着他后背一遍又一遍。老秦,你怎么了?怀孕了这是?
秦风没理会这胡言乱语,拽住唐仁,秦风的手失温,像曼谷海鲜市场上供人挑选的死鱼,开膛破肚,五脏六腑被掏得干净。他拽住唐仁,酸水都没来得及擦去。
他问野田昊是谁。
唐仁大惊失色,你糊涂了?前阵子我们刚一起在日本破了大案子的啊。
继续说。
继续说?还有什么吗?花花公子、花蝴蝶、在那个PPT排名第三,很有钱、随随便便就能取三亿日元啦。
还有呢,还有什么?
什么还有什么,你到底怎么了秦风?
秦风又是一阵呕吐,这次不是干呕了。他把刚刚年夜饭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鱼肉、猪肉、莫比乌斯环、烟花。野田昊不说话了,在思维宫殿里安安静静的。他吐得胃里没有东西能吐了,一把撇开唐仁,踉踉跄跄地跑到客厅,哆嗦着手打开手机。
——密码错误。
他不可能记错野田昊的生日,四个数字,很好记的,他再试了一次。
密码错误。
他深呼吸了一下,平复着心情,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
密码错误。
唐仁大呼着你小子又怎么了?别跑那么快,小心摔了、小心点,怎么一下就拿手机真的是,你们年轻人这样真的不行。秦风手抖得厉害。
密码错误。
秦风声音几乎哽咽。他强压下眼中的泪花,再问了一遍唐仁,野田昊是谁?
他输入他们交往前自己所设的密码。他的密码只有过这两个,对于一个人肉相机而言都很好记。
时间跳到了0:01,电子鞭炮还没停息。唐仁迷茫了:野田昊?谁?日本人?
——密码正确。
棒棒糖又掉落在了地上。九岁的秦风抬头,无数个秦风抬头看向秦风,蚂蚁没有出现,他打开聊天框,唯一的置顶是唐仁,他往下翻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则陌生消息:
“新年快乐。”
他知道这是来自野田昊。在他们正式认识之前,野田昊确实偶尔这样逗弄他。
空气玫瑰象征着无实体的爱情,蝴蝶还在彼岸,翅膀煽动的风尚不能卷起一场海啸,但秦风心里地动山摇。
秦风看到野田昊坐在观影席,红色的座椅连片,野田昊身上的花西装几乎和这红色混淆,野田昊很轻很轻地对他笑,他恍然自己在电影幕布中,像是烂俗电影里受人摆布的一切,秦风试图伸手,又被毛毯紧裹住,电影平稳地推进剧情。
唐仁还在说话,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秦风几乎想捂住耳朵,但还是有话被电子鞭炮炸进耳朵里。“是不是考上大学太高兴了,把人都弄糊涂了?”
“大学?”
“对啊。你考了三次,好不容易考上的,你婆婆和我都高兴坏了,怎么一个学期后回家人都傻了?我可是特地来给你庆祝的。”
秦风能够精准记起所有画面,校门口、入学典礼、甚至是最近上过的每一堂课他都能把到场人员记得一清二楚。可是野田昊呢?
玫瑰、飞机、吻、拳头、“我爱你”,去哪了?
“可是野田昊呢?”他颤着声音呢喃。
“什么野田昊?”唐仁大感烦恼,烦躁地揉着头发,“哎呀,到底什么野田昊野田昊的,你从刚才就在说这个名字了,到底是谁啊?老秦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秦风抖着手打开crimaster——31岁,日本男性,死于xx影院中。他看着照片时第一反应是所有他杀的证据,可他看到电影名字——《烂俗电影》——一发子弹突兀地穿过他的太阳穴,留下与照片中尸体的伤处一模一样的弹痕。秦风把手机挤到唐仁面前——死者姓名:野田昊,死于2月29日,日本首富野田雅子的长子。
秦风没看过这部电影。
秦风没看过这部电影吗?他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桩自杀案。
电视里无人顾及的电影终于播到了片尾。秦风哪里都不敢看,慌不择路地盯着电影。男主角孤身一人,在日落下成为剪影,饮弹自尽。
那一发子弹离开太阳穴,径直捅破幕布又击碎播放机,声带几乎被揉成废纸。
秦风说今年是几几年?
唐仁说:“2019啊,傻了吗?”
秦风一字一顿地说:“2019年没有2月29日。”
棒棒糖被捡起冲洗干净,权当从蚂蚁那来的二手货,糖水在阳光下剔透得扎眼。
他拖着行李箱站在了大学门口。
后记
野田昊带他去过一次酒吧。
日本的酒吧与泰国的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在鱼林酒池中无往不利。一点暧昧的笑意都多情得让人飞蛾扑火,更别提那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秦风不敢看就坐在角落里独自喝着酒。
他自己不懂酒,也还看不懂日文,随便指了一款,酒保点点头,片刻后一杯酒推过来。秦风喝着觉得蛮好喝的,没想到劲儿还挺大,直接晕乎得要不醒人事。
野田昊一直有在注意秦风的,小孩赌气般自顾自窝在角落时,他就知道要不妙,看吧,小醉鬼一个。
“我、我不小了,我23岁了,已经……”
所以基本共振是可以拿来当读心术用的吗?野田昊无奈道:“行、行,大醉鬼,行了吧。”
秦风哼哼两声就不吱声了。确实是大醉鬼,小白杨似的孩子身高直奔一米九,这让野田昊有时微妙地感觉不平,但东京之王的一米七也是最好的。
野田昊走过去时,小孩坐在吧台边发呆,酒精将IQ145的大脑的运速拖得绵长,秦风听完他说话后足足过了20秒钟才抬头看向野田昊。
野田昊在灯光下被染得斑斓迷幻,像下一秒就飞走的蝴蝶,他那看谁都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笑得弯弯,一点惑人的蜜就从眼里反射的光溢出,温温暖暖的,和酒精一起灌满了秦风全身,仅剩的理智被这光与酒气磨去,秦风蓦然紧跟着被闪到眼睛的一点水光开始流泪。
秦风默不作声地开始留下一滴眼泪,晶莹剔透的泪珠因着重力划过脸颊,眼圈都泛了红,这要被别人看到指不定要怎么说野田昊欺负人小孩子呢。
野田昊也说不准自己是抱了点什么心思,花扇还摇着,不动声色地移了下脚步,把其他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说:“秦风,还认得出我吗?”他这话说得温柔,像在哄人一样,末了自己都微微吃惊了一下,他这辈子哪这样对人说过话。
秦风却像是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头歪垂在一边,思考野田昊在说什么、他又要回答什么,野田昊耐心等了半天却发现小孩像是要睡着了,头稍微在一点一点的。
行吧,东京之王妥协了,野田昊都要纳闷怎么在秦风身上自己就有这么多妥协了。
他刚俯下身要把秦风扶起来,想着说待会把他那表舅叫来帮忙,秦风站起来后却双手紧紧抓住了野田昊的肩头。
“是醒了吗?”他下意识问。看到小孩迷蒙着眼睛点头时就知道还醉着,野田昊无奈地对上小孩发亮的眼睛,情场老手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妙,他觉得小孩眼神里的东西有点像喜欢。但野田昊是有些面上发热的。
好吧,看来还是得等小孩给出个答案了,秦风的手滚烫,又大着舌头说不清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缓慢地在野田昊唇上落下一个吻,野田昊没有躲开。
秦风亲了一下就马上退开,小心地观察着野田昊的反应,活像个淋了雨的小狗。野田昊没忍住笑了下,热度窜上他的脸与耳朵,小孩被笑声弄得肩膀微微下沉,野田昊没再逗他了,凑过去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垂:“好吧,我也喜欢你。秦风,明天酒醒,你可别断片了。”
番外:
关于陌生信息。
早在纽约之前,他就收到过一些陌生信息。
秦风是在泰国之旅后的一个月玩起crimaster,三个月冲上世界第二的奇迹让世界前十叹为观止。野田昊也在那时起就注意到了秦风。
秦风时不时会接收到来自野田昊的陌生信息,他自己查又查不到,从怀疑恐惧到相信直觉,也是过了一年才把这无害的偶然的信息视为正常。
虽然日本之旅后野田昊也没坦白过,但野田昊那晚莫名其妙说了声不合时宜的“新年快乐”,秦风就全然明白了。
秦风拿酒杯撞了下对方的:“其实我已经托kiko查了。”
他故意说得模糊,故意让野田昊先入为主地理解为已经查到是他了,故而得以欣赏野田大少爷难得一见的耳热。
秦风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