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小学四年的时光,我是在自己村里的民办学校度过的。教室是以前生产队的旧仓库,只有一个班,一个老师。
老师姓李,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他个子不高,脸庞黑黑的,总有些络腮胡子,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骑一辆大金鹿车子,车把上晃晃悠悠挂着一个黑色旧手提包。
他一个人担当着语文,数学和美术的教程,没有办公室。不讲课时,他就坐在讲桌旁,批改作业。调皮的男生,会趁他外出时,翻开他的备课本,看里面夹杂着的书信。
那是一封封盖着部队番号的信件,听隔壁老奶奶说,他以前当过兵,退伍后才做了老师。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家人,独自住在附近的村子里。
有时候,他要借老奶奶的包袱皮,包我们的作业和试卷,去乡中心小学开会。回来后,也坐在老奶奶家的门槛上,和她聊上几句。他的战友经常写信,想帮他在县里或者别的地方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
他每月的工资大概只有几十块,因为不是有编制的老师,工资由乡政府财政部门统一发放。常常拖欠,有时两三个月,甚至半年。他的日子过的潦草,马马虎虎。
老奶奶也劝他,该找个女人成家,帮他种田,照料生活。他苦笑着,不说话。像他这样,整天顾揽着学生,种不好田,没有人愿意跟他过苦日子。
三年了,他从没有缺过我们一节课,虽然没有人监督也没有人打钟,他总是早来晚归,尽职尽责。人们说,李老师不容易啊,他的田地里的草比庄稼还高。
那时候,我们没有寒暑假,只有农忙时,放几天麦收秋收假。而他也只有趁早晨或午休时,去照看他的庄稼。好在,一个人的温饱够了。
读四年级时,他结婚了。邻村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嫁给了他。他不再把长裤裁成短裤穿,衣服整洁了,胡子也刮干净了。
虽然还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但似乎更忙了。有时会带着一裤脚泥,急匆匆赶来上课。课间休息十分钟,他竟然趴在讲台上睡着了。
劳动课,他带着我们全班二十几个人,来到他家的庄稼地。那时玉米窜成一人高,密不透风的田地里,又燥又热,汗水顺着颊背往下淌。我们被分开,一人一垄拔草。那个高高瘦瘦,说话嗓门又大又亮的女人,是他老婆。她指挥老师跑前忙后,还催促我们快点干。
有不少男生,干到一半,逃跑了。大家忿忿不平,自家地里的活还没干呢。我们几个女生嘀咕着,受不了也跑吧。他家七八亩地,啥时候能干完。
我们几个没去上学,去了小河边疯跑了两个小时。等我们赶到学校时,他们已经上起课来了。老师不许我们进教室听课,罚我们在门口站着。大家觉得委屈,不满。
没过多久,乡中心小学的领导来听课。正好,李老师去浇地没来上课。他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最后一位老师提议,让我们唱一首歌。我们全班憋足了劲,大声喊:“不会。”然后不管他们问什么,我们都理直气壮,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
领导们的脸,青了,直摇头叹气。当他们起身要走时,李老师挽着裤腿,满头大汗跑来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校长用手指了指他,没说话,转身而去。
走在最后的老师,使劲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跟上来。我们暗自高兴,这下子他肯定挨训,以后再也不用去义务劳动了。果然,李老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大家把头埋得很低,等待他大发雷霆。偷偷瞅瞅,他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在黑板上抄起题目来。
之后很长时间,我们相安无事,对于上次的事,闭口不提。到了升学考试的时候,这次我们将升入乡中心小学读五年级。班里选了几个同学去那儿的学校参加统考,最后结果,考上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我。
离开了那间学校,很快融入了新生活。后来,所有的孩子都被安排到乡中心小学读书。原来的学校关闭了,再也没有见过李老师。
直到初中三年级,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我得了第一名。放学后,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比赛的话题。忽然发现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我一眼认出,他是李老师。
他也看见了我,我愣了一下,他迟疑着低下了头。随后,我毕恭毕敬地喊道:“李老师好!”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加快了脚步,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
在同学们不解和惊疑的目光中,我觉得尴尬,委屈。大家议论纷纷,他怎么会是我的老师呢,原来他在学校里当了一名校工,每天负责敲上下课的钟,不再教学。
在以后的日子,我也悄悄打听他的近况。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女儿出嫁了,老婆却和他离婚了。他如今又剩下一个人,丢了工作后,生了一场大病。当我离开故乡时,他已经离开学校,好像住进了乡政府的敬老院。
那时,我不能理解他的躲避和酸楚。我只知道他是教过我四年的老师,我记得三年级第一堂作文课,我写的《我爱家乡的小野花》,他未改动一字,在前面用红笔给了一个大大的“优”,在文末用加粗字写着“好,努力!”
他是我写作路上的启蒙老师,也是第一个给我鼓励和认可的老师,我怎么会忘记他,不承认他是我的老师呢?
end
(30天微写作,人物描写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