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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次,霍不思想玩点新花样,他不想一成不变的梦总在他的生活中继续。就像他不想生活总在梦里一成不变地继续。
他从小就做这个梦,他可以不做梦时也能复述梦境,而且一丝一毫的情节都不会遗漏。
所有的梦都源于他的一次冒险经历。那年他八岁。为了逃学,或者说为了能从战场上捡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他偷偷潜入了当时交战双方经常约战的200高地。他曾在那里捡到一只铁皮罐头,里面还有点残剩的午餐肉。那个吃罐头的士兵在用餐时被偷袭者的子弹击中胸膛。他还捡到一只留有弹孔的钢盔。从那以后,他就明白钢盔并不能完全有效地保护脑袋。如遇狙击步枪的射击,钢盔差不多就像锈烂的搪瓷盆子那样一捅就破。他还捡到一封信,那是一个士兵寄给母亲的,还没写完,自然也没寄出。信纸一折为四,装在那个士兵左胸前的衬衣口袋里,一只角被他的血染红。霍不思把纸片拿回去给哥哥看。哥哥找到了村里懂外语的老师黎战,才知道是士兵写给妈妈的信。霍不思曾跟哥哥商量要把信寄给那个士兵的妈妈,并在最后加上一句:信没写完,你的儿子已经被击毙。但由于不知道地址,也找不到邮局,所以这封信一直在霍不思的衣袋里一折为四。
那天清早,霍不思偷偷起床,躲过父亲和哥哥,溜到屋后,从那条荆棘丛生的砂石小径潜入山中。200高地的枪炮声在昨晚半夜的时候差不多响了半个时辰,然后就归于岑寂。霍不思知道村里还有其他人也听到枪炮声,也有去高地捡便宜的打算,因此,他要做清早第一个走进高地的人。雾气还没完全散去,荆棘钩住了他的破棉衣。他不得不停下来,把那条荆棘弄断。就在这时,枪炮声骤然响起。他吓得赶紧躲藏在荆棘丛中,一动也不敢动。清晨的雾气被激烈的枪声炮火驱散,他渐渐看清了高地上的交战双方。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渐渐被穿深灰色军服的人压制、击溃。灰色军服这一边的火力十分猛烈。土黄军服的士兵成片成片被击毙倒地。他们开始溃逃,但脚步却被战友的尸体绊住。除了少部分逃进身后的密林,大部分都命毙当场。这时,霍不思看到一个士兵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他在前面一个战友被击毙倒地的同时也倒下去,并且挪动身姿,用手把战友的血抹在自己身上和脸上。他并没被击中,他在倒地装死。胜利一方的士兵开始打扫战场,他们的脚和刺刀渐渐逼近那个装死的士兵。霍不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那些打扫战场的士兵的脚和刺刀是在逼近自己。那些士兵一边用脚猛踢死亡士兵的身体,一边用刺刀在他们身上乱捅。但霍不思发现,他们并非每一具尸体都踢上一脚和补上一刀。霍不思在想自己这段时期的运气,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差。他的手掌紧紧抓住荆条,尖刺刺入掌心,他浑然不觉。
当持枪士兵把刺刀对准那个倒地装死的士兵时,霍不思昏死过去。醒来是由于掌心的刺痛。他坐起来,揉揉眼睛,战场上一派寂静。但见黄灰红三色的尸堆里,一个人先是探出头,然后整个身体站起来,然后拔腿就往背后密林里跑。他就是那个装死的士兵。霍不思意识到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持枪士兵停止了对装死士兵的补刀。但为什么会这样?那一刀明明已经行刺在半途中。那么,一定是我的昏死救了那装死士兵。霍不思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是他自己的晕死救了那人,他想,他的晕死导致装死者在那一刻处于真死状态,而这一讯息也在瞬间传入行刺士兵的大脑,并让他放弃行刺的想法。
霍不思从此之后,总会不经意想到这件事,眼前总是出现行刺装死士兵的场景,且总在那一刻他的眼前一片昏黑,他出现短暂的眩晕。而隔三岔五的噩梦,关于行刺装死士兵的梦至少占有六成。有时,他的梦原原本本就是八岁所见的那件事,有时主角会换成自己,他自己会变成装死士兵。而每当行刺士兵的刺刀尖接近自己的胸膛时,他就会在梦里晕死,之后就会从梦里骤然惊醒,浑身大汗。
他知道战场诈死求生的概率极低。但他坚信那些没有成功的诈死者一定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没能晕死过去,并把这一信息快捷、准确传达给行刺者。他的一次次梦境一再地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他在日后二十年的和平时期,也总在梦境里演练战场装死的技巧。他甚至认为那是一种艺术,一种拯救生命的高级艺术。
偶尔他也听说一些局部战争在继续,甚至在迫近他世代居住的亡羊村。亡羊村被群山环抱,从山外走往村里的人总被无穷无尽的歧路所误导,而且,歧路之中还有歧路。是以五百年来,政府军也好,叛军也好,游击队也好,都喜欢以亡羊村四周的山地作为战场。因为这里是最能充分展示指挥官作战艺术的圣地。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提到亡羊村战地,没有一个参战军人不为此而热血沸腾。就像已故政府军将领楼兰上校所说,在亡羊地界打仗是一种超级享受,就像吃了鸦片,经常几天几夜不想睡觉。
它是一个令所有战争参与者着迷的地方。甚至是旁观者霍不思。
霍不思在村头碰见快要老掉牙的黎战。黎战说,叛军部队正从北方高地南下。此时的黎战已经有些糊涂。他的话在霍不思听来权当放屁。
霍不思在这个死亡游戏的梦境里游刃有余。他不单是习惯了这个梦之游戏,他甚至是喜欢上了、不能离开这个游戏之梦。
这一次,他没有掩身荆棘丛中,而是侧卧在一堆尸体中间,鼻子里尽是火药味和血腥味。因为这次死亡游戏的主角又是霍不思自己。
二
在云台山麓西津渡古老街区的一间充满霉哄味和老人味的斗室里,亚眠先生正在给学生秦青传授小说的技艺。他慨叹自己来日无多,一些古老的技艺会失传,其中就包括小说的技艺。他说小说归根到底是一种接近巫术的技艺,它甚至可以把一个人杀死。他说如果一篇精彩的小说能够把主角引入一个看似可以自控的梦境,就有可能出现真实的死亡。因为那个可以自控的梦其实是一个陷阱,是巫术所制造的幻境,是阎王的恶作剧。亚眠问秦青,阎王会停止恶作剧吗?秦青不假思索地说不会。那么,死亡就会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其中包括出现在小说里。他举例说,一个人在梦里可以杀死自己,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够掌控梦的走向,结果他被一种本属于梦的虚幻之刃杀死。其实那虚幻之刃并不虚幻,他是阎王的凶器,也可以说是阎王的爱,因为他喜欢上了你,爱和你开玩笑。阎王的玩笑有时意味着死亡。
放学的钟声响了三下。亚眠在门框上安装了一个自动报时装置,他说既然我在家授徒讲课,那就得有私塾的样子。听到下课钟声,秦青起立告别。亚眠闭目稍息,然后开始构思自己的小说,他想在生前好好写一篇纯粹意义上的小说留给学生做示范。他曾对秦青说,所谓纯粹的小说就是只讲故事,不言其他。但秦青始终不能理解。因此他决定自己亲手写一篇给秦青看看,这样秦青就能有个感性而具象的认识。他在预想一种罕见却并非没有可能的死亡。他把一个人放入梦里,这个梦是以死亡作为背景的。一个人梦入一个血腥的屠杀现场,身边的人纷纷倒下,他想逃跑,但已经没有机会,于是他倒地装死,企图诈死求生。为了能够取得成功,他用近乎瑜伽行者的意念无数次把自己引入一个屠杀梦境里,然后以诈死的方法脱身。他每次都能在梦里获得成功。这个人叫霍不思。霍不思是老亚眠的男侍的名字。老亚眠在小说里偷偷使用了他的名字。
亚眠想,世界上从无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事,包括你的假设。比方说,你假设你今天早上起来要洗脸刷牙,这不会有问题,就是说没有什么能阻止你的假设会成为现实。但终有一天,你会遗忘假设。比方说突如其来的战争或病痛或死亡会让你忘记假设。因此,亚眠为霍不思设想了一个可能导致死亡的事件。亚眠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霍不思会不会按照亚眠的想法去做。
北方高地的叛军正在靠近霍不思居住的亡羊村。别人都听到了交战双方的枪炮声,由于霍不思过度专心致志于即将开始的梦中之死亡游戏,他什么也没听见。
那天夜里月明星淡,是个令人愉快的秋夜。亚眠喜欢这样的夜晚坐在小花园里喝一杯。不过这一夜,西津渡古街却是风雪交加的寒夜。他不得不早早上床,把一只有提梁的盛有木炭并覆盖了火灰的瓦罐放在被窝里取暖。由于年老尿频,他还在床沿下放了一只陶制夜壶,一旦有了尿意,他就把夜壶放进被窝里小便。他的冬夜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会靠在床头闭目构思自己的小说,并神游于小说的境界。他很享受这样的夜晚。但有时也会出现令他苦恼的境况,比方说今夜,他不小心把夜壶和取暖瓦罐碰到了一起,结果尿壶裂了,小便渗漏到了床单上。好在这一意外并未打断并修改他已经构思好的小说情节。他拉响床头一个通往相邻男侍霍不思房间的铃铛。他让霍不思帮他把床铺重新整理一下。他披裹着大衣,站在一旁,他忽然想到:如果小说里突然闯入一个事先没有安排的角色,比方说,眼前的这个霍不思,他会改变小说人物的命运吗?
三
霍不思已经顺利进入梦境。这一次,他突发奇想,他是在敌方行刺士兵的刺刀离自己的心脏还有一尺远的时候,忽然间萌生这个想法的,他准备在刺刀离心脏还有一公分距离时把眼睛睁开。
他被自己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大汗淋漓。他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充满恐惧,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再加上他对这个梦境太熟悉了,他百分百知道梦境的结局。
请注意,霍不思最终做出睁眼举动源于此两点:一是他在梦里确信自己是在做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即便自己在梦里死了,也能活过来;二是他在梦里确信自己能够完全控制梦的走向和结局,包括是否适时醒来或是进入旁边另一个梦境。
于是,在敌方刺刀离他的心脏只有两公分时(比预想距离增加一倍),他睁开了眼睛,并朝行刺者笑了一下。但他也看清了端着刺刀的士兵的装束:这不是梦里惯常出现的身穿深灰色制服的士兵,他穿的是北方高地叛军的深蓝色军服,他的军徽上画着八卦图形那样的中断式三横。霍不思从士兵眼里看到的是警惕、残忍和杀气。他不像是在和自己玩游戏。霍不思在大叫一声的同时意识到死亡将在瞬间兑现……
四
亚眠在书房里踱着步,显得焦躁。他有些心神不宁。后来他睡着了。梦里,他走进了自己的小说境界,那也是霍不思的梦境。他看见霍不思偷偷潜入战场的尸堆,他还看到一团斑驳的碎影几个起伏之后,落在霍不思八岁时曾掩身避险的荆棘丛中。老亚眠看清那是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狙击枪手。他潜伏在荆棘丛中,轻轻架好狙击步枪。那是一支英式7.62毫米李·恩费尔德L42A1狙击步枪,重4.43千克。老亚眠喜欢枪械,他知道这支狙击步枪可以轻易射穿1000米内任何一只头颅外的钢盔。老亚眠揉了揉眼睛,他认出那个狙击枪手是自己的男侍霍不思。他是一个闯入者,是小说情节里没有安排的角色。他的贸然闯入让老亚眠感到震惊。老亚眠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不知道他的闯入会带来什么结果。他想到一定是男侍霍不思偷看了自己的小说。是的,他记起霍不思来帮他整理床铺时嘴角若有若无的诡异之笑,那笑意饱含针尖般的讥讽。那么,他进入老亚眠的梦里要做什么呢?紧接着,亚眠又看到第二个闯入者,他做了高度伪装,戴面罩,穿束身夜行服。他躲在离持枪者霍不思身后五十公尺的一块巨大的页岩后面。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看上去是一只香囊。亚眠似乎看过这只香囊,但情急之下却想不起谁曾把它佩戴腰间。
两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迫使老亚眠想改变计划:从小说境界里迅速抽身退出。但枪声已响。
然后,亚眠目睹了发生在霍不思身上的一切,但他无法干预,因为他们似乎梦游在各自互不相干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