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奶奶家的院落就和别人家的不一样,那时候各家的日子过得都不是很好,但再不济也有两扇杨树木的院门镶嵌在土打的墙上,独领起一房的威严。
奶奶家的院墙是由一人多高的断木被插入厚厚的土地后,再在空隙里塞上些密密麻麻的带着荆棘的小树枝,间或一些厚实的茅草做成的。这道纯天然的壁垒委实应了那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的话,因为即便是勤快的奶奶再怎么捯饬着补洞,我依然可以扒拉开一条缝隙或从里或从外看到些自以为新奇的光景,有时候我的顽劣被爷爷发现,必然得挨上他几句骂词,但是如若我发现了木桩跟儿下有刺猬或者是鸡狗偷偷出入的痕迹时,他便又忙不迭的夸赞,心情大好时,还会从赶集回来的布兜里掏出些美食犒赏我,当然,我还要再付出些代价,那就是帮他再把那些小动物出入的缝隙填满。
这壁垒既然是草木之躯,那“防小人不妨君子”的门也就不必做的讲究了。院门当然要有,但却不是整块的木板充当的材料,而是几截被爷爷以各种名堂裁切下来的枣木,杏木,桃木的断枝,它们充当着急救先锋,被截,被拼,被钉,硬生生脱离了原来的胎骨,变成了一扇还算壮观的木柴门。因为匠人不是专业的,所以爷爷乐呵呵的很是自满。我犹然记得这门随着岁月被换了无数次,但每次都能被爷爷用自己独特的工艺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虽然不太美观,但对于手艺不精巧的爷爷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你看,坷垃蛋儿(方言:土块儿)都有中用的时候!”爷爷看着这些树枝感慨到不行。这些树枝木条是爷爷奶奶果园里的宝贝,都是从他们赖以为生的果木上修剪下来的,每一根枝条都没有浪费,像是我的每个家人一样,譬如姑姑去了油坊做工挣钱,爸爸上班,妈妈做家务,爷爷除了照顾果园还要去地里经营庄稼,奶奶管着做饭,都有各自的作用,各自的分担。
“你闻闻,还有股甜香味儿呢!”奶奶经常一边烧火做饭,一边举起一段干枯的树枝放到我的鼻子下面,我闻下去,确实是,偶而抬头,总见袅娜的炊烟裹挟着饭菜的香气穿过遮天蔽日的高头大树散在碧蓝的天空。
我呢?虽然平常很是爱挑阿鸡阿狗的刺儿,但是在没人理我或者是我不理作业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悄悄从家里溜出去,到奶奶家的果园子里转悠,果园子很大,除了树还是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块地的宽广,只知道,我要想在这果园子里找个人的话,以我多年侦察兵的经验,必须趴在地上,或者是爬到树上,才能隐约看到这个人的脚或者是头。爷爷和奶奶的住处就建在这果园的一隅,虽然四周有被野草藤条覆盖的幽深的沟壑,也有参天直冲云霄的高头大树,也有平日里没有风也会刷刷作响的灌木,但因为有爷爷奶奶和姑姑们的存在,我一般是不怕的。
除非让我看见了“甜酒儿”。
没有听说过“甜酒儿”畏人的传说之前,在我眼里,它不过是地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株野生的植物。每年暖洋洋的春日里,它悄悄地发芽,悄悄地长大,待我从坡上坡下的沟沟边边发现它时,它已经窜出六七片毛茸茸的带点暗紫的叶子,再到了灼灼赤日之时,它又会擎起三两根细长的梗,举着几朵紫红色的长钟似的花朵,在微风中颤巍巍的抖动着身体。
“甜酒儿”虽不至于和野草一样多到令人厌烦,但找到它也很是容易。虽然它不似蒲公英,天天昂着赤黄的脸,无论隐藏的多奥妙,在一片浓绿中总能一眼望穿;它也不似石竹,天生一副曼妙的身姿,又会打扮,花头不大却鲜艳夺目,冷暖对比的让我赏心悦目;它又不和那些紫色地丁一样,会抢夺时机,总是做春日里果园间第一个报春的花仙。它就像那些个每天穿着白衫灰裤子在地里从早忙到晚的农人一样,只要是在能孕育生命的土地里,只要你寻,总能看见它的身影。
“你吸一口,很甜的!”有一天,堂哥一边吧嗒着嘴一边递给我一朵刚摘下来的“甜酒儿”。
这个还能吃?九岁的我虽然很是犹疑,但是最终经不起好奇心的催促,将“甜酒儿”放在嘴边猛吸一口,果然一股子细密的甜味儿窜到了我的嗓子里,这味道虽然不及爷爷养的土蜂酿造的蜜那般甜的醇厚,但是它特有的味道,也足以让我回味了许久。
“嘻嘻·······”堂哥笑的神秘,“我告诉你,‘有甜酒儿的地方必定有坟!’” “什么!?”我吓得心脏缩紧,嘴里还未曾散去的那股子带着土腥气的甜味儿瞬间变成了阴森森的气息。堂哥抓住我的手,跳过两弯土坡,扒拉开几层低矮的灌木奔上一块凸起的岭头上,看见来到的这个地方,我的心脏猛然便狂跳个不停,不仅是因为刚才有激烈的奔跑,还有被恐惧击打后的回音。
“看看!看这上边!”我虽然当时气极了堂哥,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随他的指示看去。果然,在他手指方向,我看见我最最忌讳的那两个鼓起的土堆上面,一丛丛的“甜酒儿”长得甚是健壮与饱满,它们枝繁叶茂紧紧相拥,几乎铺满了两个坟头。我甩开堂哥的手慌忙逃窜,自此脑海里“甜酒儿”那沉沉的暗紫和毛茸茸的枝叶像一个张牙舞爪却不能具象的怪物一般一直萦绕纠缠于我。
这个地方是我的禁区。
和奶奶家的院墙一样,那两个隆起的坟包自打我记事起就已经出现于我的记忆里了。从知道黄土地中隆起的土堆是专门掩埋逝者的时候,我第一次对亡者产生了无比的恐惧,自此我便离那两个相依相偎的土堆敬而远之,甚是惧怕。小姑姑叙事的本领早早的就超过了奶奶,普及传说的热情更是无人能及,在一个只有我和她一起乘凉的夜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儿脑将坟堆里两个长眠者的来龙去脉统统倒进了我的心里。知道的东西太多,脑袋瓜子里又转门挑拣了刻骨的藏起来,我的心事自然比起同龄的孩子看起来要沉重些。很多时候,我在果园子里转悠,只要离那个禁区近一些,便就觉得有两个人在远远的看着我,就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故事,我觉得他们可能就此认识了我,这更令我不寒而栗。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总是能碰见林家的大娘,不知道她和果园里的两座旧坟有联系的时候,她仅仅是我的一位长辈,她一张慈眉善目平和无常的脸和所有村子里的老人都一样,可是如今我知道她竟是旧坟里两位手足兄弟的亲娘,对于我来说,就另当别论了。那时每次看到她,我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那时不过八九岁,和大人似的会说些宽慰得体的话自然还不能,再说她的一双孩儿毕竟已经长眠了十多年了,我已不能再多说。终于有一天,我傻傻地对着正坐在门槛上休息的她说:
“大娘,我是东果园子里的丫头!”
“我知道。”她笑了笑。
知道什么?知道我家离她那两个可怜的因病死掉的儿子的长眠处很近吗?知道我其实对那个地方又怕又有些伤情吗?知道因为我对“甜酒儿”的好印象从此因为那两座坟而止于此吗?还是她知道,我那曾经天堂一般的果园子因为她一双儿子的村子而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吗?
“我还有一个女儿叫小美,我让她和你玩。”她又说,眼神迷离,还痴痴的笑着。
“嗯。”我答应着走开。
但这以后在上学或放学后的路上,我都没有再碰见过她,更别提什么小美,直到在一个炎热的午后,突然就传来了她们的消息。
那天,村子里好些个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匆匆的向村后小水库那里跑去,那个至今在我印象里依然模糊的小美据说就在那里。我跑不过那些个大人,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水库的边沿上时,一大群人正哗啦啦围成了一个圈儿,我用扒拉奶奶家院墙的本领从大人的腿肚子间钻进去,看见的只是小美被遮掩后的两条绷直的腿。
小美的脸以及大半个上半身被一大张枯黄的烧纸盖住,露出的下半身穿着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脚上蹬一双颜色极为俏丽的布鞋,衣服和鞋都是崭新的。几日不见的林大娘正坐在旁边哀泣,半跪在她身边一脸悲戚的还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这个我认得,那是她后来又生的儿子。
“都让我养死了!都让我养死了!”小美娘呓语般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两腮滚落的泪水早就打湿了前襟。一阵劲风刮来,干枯的黄裱纸的一角被掀起,我的目光触到了小美一只苍白到沁入骨血的手,那只手紧紧的蜷缩着,似乎要随时捶打向地面,我打了一个冷战,疯了似的逃掉。
奶奶家里来了许多人,我悄悄地走进去,好奇的躲在一边静静听他们讨论,这些人一个个神色都很凝重,极力的在和爷爷商讨着什么,爷爷的脸色尽显为难,一直没有回答。
“爷爷,我怕!”我拽住爷爷的衣角,怯怯地说,爷爷回过头来看看我,眼神复杂。良久,他回过头去对着一位看似很重要的中间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行啊!你们还是另安排地方吧!”
那些人终于走了,带着悲伤和一层怨恨。奶奶拿出几张钱,我仔细瞅了一眼,应该很多,她递给爷爷,又说道:“再买一打烧纸,送去吧!”
小美的坟最终安在了哪里,我至今不得而知,没能和她的哥哥们相聚,她会晓得来串门子吗?来串门子的时候,她看见我会怎么想?很多个放学后,远远的,我看着禁区那边秋日里挑在枝头的黄澄澄的柿子,就这样想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美如果还活着,兴许我会和她成为很好的玩伴,她能和我一块儿来爬上柿子树的枝头,也有可能拔掉她哥哥坟上那些令人不安的“甜酒儿,”有她在,那个地方也许我就不怕了。
那些日子,奶奶很是不解我的行为,因为我像中了邪似的只要看见果园里的“甜酒儿”总会连根拔起,大有灭绝师太的威风。弄不出个所以然,奶奶就觉得向来懒惰的我可能要转性了,变得勤劳总是件好事情。但堂哥大有幸灾乐祸之态,看着我的样子总是怪笑,我不理他,心里的一个信念却无比的坚定,我想只要没有“甜酒儿”,只要它不再出现,哪怕只要不在我的这个果园子出现,那些个悲伤的故事便永远不会再有。
可惜,我的努力总是徒劳,像爷爷一样,无论他每年在果园里有多勤劳有多努力,来年的春日总还有密密麻麻地小草骄傲的钻出地面。
果园子里的“甜酒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渐渐长大的我对禁区的畏惧依然存在,但是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它较劲了。我心爱的果园子仍然在四季中欣欣向荣,冬去春来中恪守着自己的职责。某一天,我无意中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甜酒儿”的图片,第一次我这么直观,这么认真仔细的追寻着它存在的意义,原来它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地黄”。
我翻出常年给奶奶买的一种药物,里面的成分赫然有它的存在,我的心头一阵悲喜,眼泪涌上心头,难以说清楚是因为多年受委屈的它还是因为多年受委屈的自己。
很想去看看,小美的那个“家”上面,“甜酒儿”是否开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