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上的检查项目是MR脑部核磁共振，李力递票的时候排在第二个，也不知为何，等了七八个号才轮到。不急不躁进了机房，那台机子眼熟得紧，跟三年前陪父亲做检查的机器也是一类，大抵也是从欧美进口过来的二手货。机器保养得不错，本身运作倒是没有什么声音，但是生硬的女声提示音竟然让李力有置身于《星际迷航•原初系列》的荒唐感。电子元件和软件发达到如今的地步，无论医院或者医生竟然都没有想到改一改这个与七十年代科幻片音效如出一撤的提示音？
昏昏沉沉之际，医生过来拍拍他肩膀“好了，别睡了，起来了……”
李力有些羞赧，难道是这木讷而生硬的提示音有催眠效果？实在忍不住，李力跟医生吐槽“我说你没有觉得这机器的提示音太有时代感了？”
“哈？！”这个年轻的男医生垮了一下他削瘦的肩膀，认真地低头思考了两秒“刚实习的时候好像有过，反差感太强了！仿佛在七十年代的美国科幻片里……后来也就习惯了……”
老罗的病床搬去楼下之后，又搬进来了七十的老者，也是附近的本地人，跟老罗家差的也没有多远，所以有着几乎相同的人生经历。相同的经历往往能造成极为接近的三观和人格，这让李力总觉得自己是在与老罗的另一个人格对话。说得多了李力就会跟老者说起老罗，不料他们竟然是认识的，只是谈起老罗的时候老者语气里多是鄙夷，这种鄙夷恰恰是昨日里李力回忆起来的少年的自己对阿桥的鄙夷。
人就是如此，离开了集体就是野兽，但一旦融在群体里面就要分出个自己来，这应该是生物为了进化而衍生出来的一种基因优越感，于是双胞胎也要攀比，两个人又跟同社区的孩子比较，同社区的又与不同地域的争吵，不同地域的也跟不同民族、文化、肤色的人计较……从微观来看，这种竞争和比较确实是符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保持竞争力的不二法门，但站得再高一些，老者或者老罗都是习惯于被困在一群乌合之众里的人物，而自己，被困在另一群乌合之众里。
老者的女儿是从事房产中介的，与李力同龄，但他总觉得这位中介小姐要比他大上一轮，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家长里短，无一不显示着一个习惯于鸡毛蒜皮的中年妇女的平庸和琐碎。整个午餐时间里，李力很有耐心地与中介小姐分析了一下房产市场与投资方向。他本意是既然有缘份，那么分享点思想或者发财之道，这是平素里一贯坚持的予以陌生人的善意。不料，中介小姐同他聊出点兴趣来，下午开始与李力讲思想和见识，李力颇为无奈：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一直被灌输的是个性化教育，所以人与人之间思想的差异化本来就极大，再经过二十年的社会经历，已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就好像中介小姐认为自己孩子哪怕不会赚钱，只需要听话，过好小日子，就已经很让人欣慰了；而李力想说的是习惯于安逸的人只是一团肉，一条虫，唯一的作用只剩下繁衍基因。谁都没有错，只是李力在北极圈里，而中介小姐住在东南亚。
李力一边百无聊赖地翻阅公众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中介小姐的“思想风暴”，中介小姐突然又说起了电子货币。李力抬眼认真看了一眼这个脸圆圆身子也圆圆的同龄人，认真地说“我总是习惯于去了解和憧憬那些离我极其遥远的陌生地方发生的陌生事情，譬如电子货币、譬如星链计划、譬如双子星的命运，但从未想过在我已经习惯的领域里有那么多可以被打破的不应该被习惯的习惯，譬如想看东南亚碧水可以去渔山、譬如想体验火星风貌可以去新疆、譬如做房产中介比做产地产赚钱，未来还会更赚钱，譬如选择几家合适的快餐店会比自己煮菜更经济和健康……”
话里是“我”，但中介小姐想必听得出说的是她，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是李力又隐隐有些愧疚，总觉得自己少了点耐心，或者说话可以更含蓄一些。
继续低头看公众号的李力发现一篇讨论格局的软文，近些年总有人拿格局说事，但极少有人说得好的，多是拿着大格局为口号，例举一些偏颇的例子给人灌鸡汤的文章。李力总觉得那些作者很是可恶，自己都不曾整明白格局两字，就想跳将出来著书立作，说得读者各各都心生惶恐，仿佛没有了作者所说的格局就过不好这一生。
格局本来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而且用中文极为容易理解这两个字，无非就是个人所处的空间环境局限思维空间的意思，所以格局应该是一种被动产生的技能，是受当事人的客观生存环境改变而改变的，不然口号喊得再响，思想邀游得再远，你身在泥潭里，也改变不了星辰，毕竟大部分人都不是哲学家。
倒不是说李力就反感以思想为先的改变，恰恰相反，他认为所有的改变都是从思想开始的。但是人总是太懒，总是想依赖习惯让自己以及生活变得更好，自己的习惯、别人的习惯，殊不知，对于变好这件事，天底下并没有什么真理是可以普世的，如果真的有一个，那么肯定是改变，有序地、反复怀疑和论证过的、缓慢地改变。
只是讽刺的是，在变得更好这件事情上，首先被改变的往往都是习惯，改变后收益最大的习惯依次是：思维习惯、生活习惯、社交习惯。李力觉得是不是应该例举几个有力的成功案例给自己，又觉得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还需要论证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视线回到公众号上，作者还在不厌其烦地啰嗦格局，大意无非就是不要与层次太低、素质太低的人讲道理，或者纠缠，甚至心生惩戒……恶人自有恶人磨……从励志的格局的培养突如转变到忍气和认命的佛学，这生生将李力吓了一跳，传媒时代的好处与坏处在这一篇软文里一并体现了。
现代国人有一个通病，总觉得只要把自己做好，这个世界自己便会干净起来，其实这思想本身就是一种懦弱，这种遇到困难和不公就窝在角落自我宽慰的人从来没自问过读书识字的目的是什么，从来没有自问过强身健体的目的是什么，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些甘愿将肩膀放在我们脚下的人们老了以后生活得如何。
古之侠义者莫非君子，君子明理，君子仗剑，君子不器，君子是儒门的天下行走，扬善惩恶、安国济世、以毕生之经验和道理为烛火，照亮后来者，才是读书识字强身健体的目的。
佛门说阿弥陀佛有三十二相，内里有天龙八部相、怒目金刚相、慈悲相、欢喜相……其实这都是大乘拾人牙慧，早一个世纪以前，儒家就已经用了四个字“君子不器”。
格局是什么？就是习惯！是生活的环境给你养成的习惯，习惯躲避和懦弱就会将尼采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理解成：为了避免，就不要与恶龙缠斗、与深渊对视。而真正格局大者，从不忌惮自己是一把屠龙的刀，或者舀饭的勺。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