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毕业过后,就一直在外地工作,每月回一次家。自从西成高铁通车后,就很少走宝成线了,每次都是坐高铁回家。尽管走过无数次西成这条线,但这次去北方看姐姐却是第一次往相反的方向出发,这意味着我要路过我的老家,我以为能好好看一眼这个村子,但是高铁的速度实在太快,一眨眼就过了。
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村子,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路过它。于西城高铁来说,这只是无数个普通的被拆村子中的一个,于我来说,它是从我出生一直生活到19岁的地方。我知道为了高铁的修建,一路上多的是这样的村子。拆房子那一天我在准备大二上学期期末考,我妈在电话里哭了半个多小时,那一刻甚至有点庆幸自己没亲眼看见那一幕,多少心里会好受一点。后来挖掘机陆续挖掉了花园、果树、菜地、竹林,一直挖到了坟场前面,这些是后来我邻居捕鱼家的小伙伴微信上告诉我的。
我不敢细想,接着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所有熟悉的位置关系被毁掉然后露出陌生土壤的画面,那些土壤里还夹杂着我小时候常常搬弄的石头,突然强迫自己终结这个打算泛滥下去的想象,好像这样我就能忘记所有让我留恋的东西,从此再也不会记起花园里什么季节开着什么花,再也想不起来葡萄架到底是由几根柱头支撑,也会忘记院子的角落里生长着一棵几年才开一次花的桂花树,和那棵秋天会结出很多核桃的大核桃树。妈妈说过,核桃并不是每年都丰收,但每逢丰收年,我和姐姐的学费便有了着落,暂时不用向亲戚借钱交学费了。
刚刚路过了坟场,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大姑父,小时候邻居家的两个老人,他们都埋在这里。今年春节,我和堂弟,还有我的父母,我们一起从嘉陵江对岸饶了半圈过了一个高高的桥,走了一段我曾经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经过的路,最终来到坟场给逝去的亲人扫墓,这是村子集体搬迁后我第一次完完整整看到它的样子。本以为很轻易的就能指出什么地方曾经有哪间房屋,是谁家的房屋,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发现我连自家的位置都找不到,满眼都是陌生的土壤加上乱七八糟生长的高高低低的杂草,它们有一瞬间蔓延到了我脑袋里的空白处,试图在那里生根,长高了就能阻挡或者淹没我的记忆。
坟场在高高的一小块斜坡上,它下面用铁网拦着,我们在那附近呆了几秒。这时候堂弟看到有一片铁网的下方空出来一块约半米高的空间,还好能有这样一个通道,然而更让人感到陌生的是接下来的路,也可以说是没有路。近乎垂直的陡坡立在那里,妈妈穿着高跟鞋,她没上。我爸带头,双手借助在土里扎根还算牢固的杂草,慢慢到达了那块小斜坡。堂弟紧跟其后,他上去之后,一直在上面看着我并让我小心,最后伸手拉我上去。
除了几个熟悉的坟堆,几棵几年不见又长高大的春芽树,背后一片茂盛的柏树林,其余的都已面目全非。我望向刚刚攀爬的那一段路附近的空气,回想着曾经这片坟场的下面和侧边都排列着几片不规则的庄稼地,大概就是在这个悬空的位置,汶川地震前夕,我还和爷爷奶奶在那些地里割过麦子,然而现在奶奶去世了,却没有埋在这里,这里没有多余的位置,仅仅只是留着几个旧坟堆。记得有一年清明,几个表姐表哥姑姑姑父一起来扫墓,有个表姐说“等我们老了,估计都要用背夹子(方言,它是由麻绳和木架组成的工具)来背纸钱才行,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小的一辈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当时大家都笑了。然而从奶奶开始,逝去的亲人就没能埋在同一片土地了。
爸爸用镰刀把曾祖父和曾祖母坟堆上和周围的杂草一把一把割掉,我和弟弟一路上都在打闹,而此时看着眼前这片光景却都沉默了,彼此都在看往不同的方向。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在努力想找到一些痕迹,以此回应脆弱的记忆。我们很警惕的烧着纸钱,都很怕引起火灾,直到我感受到灰烬的余温差不多消失的时候,我们才离开。回去的路上爸爸说“不能烧纸钱了,下次送花,好看文明又安全”。
也是后来才明白,我们没有忘记村子的样子,没有忘记房屋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一朵野花,我、姐姐、堂弟,我们都没有忘记。有时候我很平静的时候,会想到村子,没有任何引子,是自然而然地想到。它的样子随着自己发呆的时间,越发清晰......
隧道这边是一家有小溪流和庭院的人家,那个大叔得病已经去世三年了。在往前一点,是我最喜欢一家邻居,有两个和蔼的老人,后院养了一只黄狗,门前的院子里有一堆很大的仙人掌,会开出黄色的花朵,很好看。院子外面靠近铁路的这一面斜坡上有一条z字形的小路,每年秋天,小路两旁的几簇野菊花会相继开放。院外有一棵杏树,一棵核桃树,一棵无花果树,一个水泥洗衣台,一株每年都会开红色花的绿植。旁边,是一个独居老人的房子,小而破旧,门前的坝子没有用水泥铺平。我小时候常同邻居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在这片长有小草小花的坝子里弹玻璃弹珠玩儿,这个游戏需要有一定摩擦力的地面,也需要能装下一个玻璃弹珠的小坑,正因如此,没有被水泥覆盖的这片土地恰好符合游戏的所有条件。而另外一边的邻居,屋后有一条每逢下大雨就会冲大水的沟。他们家洗衣台旁长着一棵高大的冻青树,树下的地里曾长出过和小学低年级的我一样高的冬瓜,和那个妹妹在洗衣台下面遇见过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耗子。
而我家的桃树李树樱桃树杏树石榴树葡萄架,我都清楚的记得它们的相互位置。小花园里那棵无花果树并没有留给我太深的印象,大约在我小学曾祖母去世的前后几年里,它就被虫蛀了,从此再也没吃过无花果。曾祖母喜欢给我们这些小孩子摘果子吃,有时候会把无花果皮剥好了直接喂到我们嘴里。房前屋后各一棵樱桃树,房前的由我和曾祖母共同种下,屋后是姐姐种的,她曾经还细心的用砖头将它围起来,并在砖头上面写下“请爱护小树苗”,后来小树苗长得比旁边的土房还要高。我记得春天樱桃花杏花最先开,接着是李子花,再是桃花,野桃花比家桃花颜色更深,然后才是梨花,石榴花要等到阳历五月,是很火红的颜色……
我会将这些眼前浮现的场景及时告诉姐姐,怕它们趁我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她说她也常常会这样,似乎时间隔得越长,记忆反而越清晰。以前一想到这些会比较伤感,因为回不去,现在倒是觉得能记住就好了,已经很好了啊,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