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春天,便会想起马王庙那些小山,以及那条小河,当然还有我的父亲。父亲矮矮的,跟那些小山一个样。河水浅浅的、清清的。《诗经》里说,河水清且涟漪,以为便是在说我们马王庙的小河。河边住着几户人家,煮饭、洗衣都靠着那条河。河水哗哗哗往前流淌着,欢快得很。
春天,孩子们是不会去河边玩的。春天还太冷,孩子们觉不出春天的美丽。孩子们爱的是夏天。夏天来的时候,小河便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河里玩水、捉虾,搬开河边一块块石头,找寻藏在里头的螃蟹。当然,他们总是无功而返,但那并不会减少他们的热情。小河虽然是浅得不能再浅,但还是有玩水的孩子被淹死在河里。死人吓不到贪玩的孩子们的,但是,大人们被吓住了,他们禁止孩子们去河里玩水。但是,爬上那些矮矮的小山,是不被禁止的,山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有的只是各色的野花和碧绿的小草,这些花花草草在一个马王庙的小孩子看来,根本就是不起眼的。他们看着这些花花草草,便会盼着夏天的到来。在他们眼中,夏天才是最美丽的季节。夏天到来的时候,小山坡上长满了各种野果,其中最香甜的是地瓜和红籽亩。地瓜如樱桃一般大小,颜色是暗红的,表面也不如樱桃光滑,但吃起来甜甜的,只是皮很厚,有点苦味。红籽亩一如它的名字一般,红彤彤的,但是红籽亩的籽很涩。
马王庙的春天很冷,冬冷皮,春冷骨嘛。但是马王庙人没有谁是怕冷的。有时候父亲高兴了,便会领着我们姐弟去小山坡转转,父亲说春天很美,他会摘一些野花插在两个姐姐头上,说姐姐们比春天还要美。在小山坡上待上一阵,我们被冻得鼻涕直淌,赶紧跑回家去,抱着铁皮火炉烤上一会儿,身子立即便暖和了。这时候母亲便会骂上父亲一句:老疯子,带着三个小疯子。我们身子暖和了,又赶忙跑出门去,因为小朋友们已经在召唤了。
又是春天。记得是十多年前,要离开马王庙去城里工作,那一晚竟然兴奋得难以入睡。马王庙其实离城里并不远,只有十几里路,但马王庙永远是马王庙,城里永远是城里。算起来,现在我已经在城里工作了十几年,后来竟然也在城里买了房,住在城里头了。不知为什么,在城里住得久了,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马王庙人。
父亲在马王庙住了六十几个春秋以后,悄然离我们而去了。父亲没能熬过那个寒冬,许多老人都没能熬过那个寒冬。若是他能熬过那个冬天,那么他就能再看一看马王庙的春天,我知道他喜爱春天。他可以再看一看那些花花草草,当然还有那条浅浅的小河。但是父亲再也看不到马王庙的春天,他走了。父亲走了以后没有多久,马王庙的春天也渐渐离我们而去了,那条浅浅的小河已经干涸,而那些矮矮的小山也已被夷为平地,盖上了高楼。马王庙似乎不再是马王庙,而我,似乎也不再是我。
想起春天,便会想起父亲将野花插在姐姐们头上的情景,父亲和我,还有两个姐姐,四张脸都笑得非常灿烂,似乎整个马王庙都笑得非常灿烂,还有那条小河和那些矮矮的小山坡。那是好几十年前,那时父亲还很年轻,很帅气,比我现在要年轻得多帅气得多。他现在死了快十年了,我还老记着他年轻时的样子。
马王庙的春天很冷,但是春天过去了以后就是夏天,想到这里,心里头便觉着了些许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