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多岁的父亲病了,医生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加膨出,那无法忍受的神经痛,使本来在我们眼里永远坚强高大的父亲躺下了,无法下床进行任何活动,所有的一切均需在床上完成。当母亲寸步不离的伺侯了两个月仍不见明显好转的时候,我们决定给他进行手术治疗。
最初,父亲是坚决反对手术的,说什么都不肯同意,他怕术中伤到了神经,后半生就再也起不来了,他怕手术中出现意想不到的其他风险,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痛苦与磨难。那些天,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再也不是我们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了,他的无助,他的恐惧,他的脆弱,时常写在脸上,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固执的坚持着。作为一个在医院工作多年的他的女儿,我理解父亲的那种渴望健康、又畏惧手术失败的内心交织的复杂心情。然而,面对父亲的倔强,我却无能为力,那种心疼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时常啃食着我的内心,使我焦躁不安,难以入眠。那些天,母亲也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逮着机会就开导着父亲。
一周后,突然接到母亲打过来的电话,父亲终于同意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欣喜若狂,希望就在眼前,仿佛看到了父亲健步行走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跟专科医生结合,选择手术的方式,我们本院的医生看了核磁共振结果,说出了在我们这级医院所能实施的手术方案。由于椎间盘突出的严重,如果完全打开做,手术创伤较大,手术切口较长,应用的材料也较多。这对于一个并不年轻的身体来说,是否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术后切口是否能顺利愈合,还是个未知数。医生建议,可以去上级能做微创的医院去看看,看是否可以微创跟传统手术相结合,来减少手术可能带来的风险。
于是,我把片子发给了远在苏州的弟弟,他跑遍了苏州的各大医院,咨询了上海几家大医院的医生。我也拿着片子找到了在微创这个领域我所能找到的专家,最后找到了我们本院医生给推荐的一个省级医院的骨科主任那里,主任看了我拿的片子,说出的治疗方案跟我们事先预想的不谋而合。让我们回家准备准备,随时可以来住院。
按说,那个主任说的正是自己可以接受的治疗方案,完全符合自己的想法,可以不用犹豫的去住院了,可是,根据自己在医院工作多年的经验,看惯了各种各样的不可预料的病例,使我下意识的想再多考虑考虑,生怕自己所做的决定,想的不够全面,一旦结果并非自己所期待的,而后悔不已。
在做决定的那两天里,在哪里做,选择什么样的手术方式,怎样才能把手术风险降到最低,怎样做才能使父亲受的罪不白受,以致术后能够有个满意的效果,成了我日夜都在思考的问题,这种煎熬,真的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所不能体会的。此时,也真正了解了,病人家属面对选择时的犹豫不决。从心底理解了那句经典的话:“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因为事情没发生在谁身上,谁根本就感受不到”。
经过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推理,权衡再三,我把我的意见向家里进行了说明,全家商量后一致决定,就由我们本院医生给推荐的那位省里的骨科主任,利用微创跟传统相结合的方式,来为父亲进行治疗。
于是,驱车前行,慢慢的求医之路开始了。
接诊我们的是科里的一位年轻的博士毕业的医生,他人很热情,听说是同行,更是照顾的面面俱到,无微不至。随即就开好了一系列的检查单,进行了入院后的体格检查。
住院后的第二天晚上,管床医生拿来了一叠纸质的文书,这是住院后所有用药、耗材、输血等等各种告知同意书,最重要的是,第二天手术需要签字的手术同意书。直到此时,主任还没有针对父亲具体情况作出说明,手术怎么做,做那几个椎体,是什么样的手术方式,我都无从知道。主任一天到晚都在忙着,我们也不好打扰。
说实在话,在我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让我签字,心里感觉有些不是滋味。心想着,这跟我所见到的术前谈话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呢?
我所了解的术前谈话,是把病人家里所有的直系亲属都叫到一块,医生坐到那里,声色并茂的把术中术后可能出现的所有吓人的、出现过的、从来没出现过的,统统都给你讲一遍,听不懂的时候,还会给你举个生动的例子,帮助你来理解。怎么到了我这,这一切都变样了呢,医生没说手术中可能遇到的风险,也没有决定手术方式,这要我在心里一点谱都没有的情况下来签这个字,多少会有点儿嘀咕。
不过,这嘀咕在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又选择了无条件的去相信医生,自问,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来做手术的吗?不签字医生怎么进行下一步的准备,耽误的时间,增加的医疗开支可都是自己的。想到这里,眼前顿时出现了光明,拿起笔,在好几页医生指定签字的地方,看都没看,在没有给弟弟妹妹们商量的前提下,唰唰唰的一个个都签上了我的大名。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我的名字这么重要,也这么有份量。
手术在我们家人的忐忑不安中进行着。
从上午九点到中午一点,手术室门口,我们经历着平生最漫长的等待。那等待,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那等待,想要得到结果,却又害怕有结果,那等待,使在场的每一个人坐立不安。那来来回回的踱步,焦躁中掺杂着迷茫,期待中写满了忧虑。在工作人员一次次通知家属的喊声里,一次次的竖起耳朵,认真的倾听者。终于,父亲的名字飘进耳朵,终于见到了门口手术床上的父亲。
看到父亲的刹那,我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父亲说话语言流利,只是有些无力,声音多少有点儿嘶哑,心想着,这种嘶哑可能跟术中气管插管的刺激有关。父亲了解我们在外面焦急的等待,忙安慰我们说:没事,这条腿都感觉比以前轻松多了。听着父亲的话,顿时觉得一切的努力及挣扎都没有白费,再漫长的等待也都是值得的。此时,那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所有的心力交瘁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
可以说,父亲的手术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回到房间的父亲,不顾身体的虚弱,伸曲着他原来无法活动的脚趾,极力给我们展示着手术的成功。
全家人直到此时才总算真正的松了一口气,而我,也为自己曾经的选择而感到欣慰。
可是,事情往往不会总是以人的意志而转移,高兴的同时,有时也会突然遭遇磨难,让开心的心情嘎然而止,给原本单调的色彩,涂上生活自以为合理的颜料。
当我回家后的第二天,正在上班的时候,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腰部引流管的引流量,异常的增多,那个前两天几乎不再变化的刻度,一天之内上升到了引流袋的顶部。我问医生怎么说,弟弟说:医生说有可能是脂肪液化。这专业陌生的名词让人听了一头雾水,第六感觉告诉自己,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现象。于是,马上咨询了我们医院骨科的医生,查阅了有关方面的知识,知道了脂肪液化对伤口的愈合影响极大。本来还抱有侥幸心理的我,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更加郁闷的是,这事还不能给家里人说,宽慰他们的同时,自己心里却难受无比。
又一天过去了,引流量较前有增无减,再次咨询医生,说有可能是脑脊液漏。这一消息,更加加重了我的担心,心想着,要是颅内感染了,那可怎么办?这要是把漏长好,那得多长时间啊。当这些想法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的时候,我迅速买好了前往父亲住院地的车票,直奔向父亲所在的医院。
永远忘不了见到父亲的那一幕。
为了防止脑脊液流的过多,在医生的指导下,父亲采取了头低脚高的卧位,床尾垫着两块砖。父亲几乎在半倒立的状态下艰难的躺着,看着非常的不舒服。几天不见的父亲,脸上布满了愁云,看到我,他的眼角浸满了泪水,我心疼的拉着父亲的手,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在我眼里,永远会保护我们的父亲,竟然脆弱到在女儿面前落泪的程度,可想而知,在我回家的两天,父亲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落差。我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脸庞,无力的安慰着:我已经问过主任了,这对康复不会有影响,就是会晚几天拔管。父亲听了,没有言语,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几天,我突然明白并理解了,平时在班上,那些家属们无谓的担心。此时再想想,是多么的有道理。父亲引流管的量还在继续的增多,我们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趴在上面看了又看,那多出来的一点点都牵动着我们的心,左右着我们所有家人的快乐。我是学医的,多少都会懂点,弟弟虽然不懂,但是却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对父亲的并发症也了解不少。我们都怕出现感染,尤其是颅内感染,为了增加父亲的抵抗力,我和弟弟每天都去给父亲买瘦肉,每天都要他吃鸡蛋。为了漏口能够尽快长好,父亲也积极配合着,无论多么的难受,都坚持平躺着,以用来压迫厚厚的切口敷料,促进切口的愈合。
终于,几天后的早晨,突然发现引流袋里的引流液不再增多,观察几次,都处于始终不变的刻度。我们为这一发现激动不已,是真的长好了吧。可是,这兴奋只是刹那间,接下来就在担心,会不会堵塞了呢?假如堵塞流不出来,那还不如持续增多呢,毕竟,流出来总比憋在里面要好,那样会增加感染的机会,造成预想不到的后果。这真是流也担心,不流更担心啊。
于是,在那个住院总去看同一房间其他病人的时候,我趁机也让他顺便看了看父亲,并把我的顾虑给他进行了表达,那个住院总二话没说,上去就把引流管进行了反折,用力的挤压,想用施加的压力来疏通万一堵塞的引流管。就是他的这个举动,让我内疚了半天,他这样的挤压,是不是会把引流管的引流液挤回到切口内,形成倒流,从而也会引起感染呢?随着这想法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我的内疚感也跟着逐渐爆棚。那深深的自责侵蚀着内心的每个角落,好久好久都没能原谅自己的鲁莽。
终于,我们等来了主任,他看了说真的长好了,管道也没有堵塞,可以拔管。那一刻,我们看到了希望,快乐与激动交织着。父亲,再也不用取那个极度不舒服的、头低脚高位了,也终于可以试着下床活动了。这一刻,我们看到了康复回家的希望。光明就在眼前,顿时感觉生活无限美好。
父亲的这一病,让我真正理解了,作为一个病人家属所承受的身体及心理双重的压力。让我明白了,所有你认为家属不必要问的问题,所有你认为那些多余的担心,在他们那里都是合情合理、情有可原的。那向左还是向右走的艰难选择,那这样担心那样了还担心的小心翼翼,在作为家属角色的时候,真的不是空穴来风,现在看来,是发自内心的可以理解。这理解,激励着我在以后的工作中,将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将耐心回答每一个疑问。他将伴随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使我坚持最初的梦想,永不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