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是不大爱睡午觉的。
但每回午饭后,父亲抽了一根烟,回房午睡去了,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响;母亲在家做手工活,地上总是铺着一张席子,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手工玩具。吃过饭,她把玩具挪一挪,便在席子的一边也睡去了。
母亲的凉席放在后门口的地方,门后是家里的菜园,种着各种蔬菜,长着各类灌木,门一打开,阵阵的穿堂风裹着黄瓜、柿子、香樟树的味道就吹来了。
母亲怕热,最爱盛夏的穿堂风。
夏天的风,干净,舒服,像母亲的灵魂。
很舒服的时候,母亲就会忍不住地哼哼,哼哼也不忘叫我,“丫头,来这睡,太凉快了。”
我是不大爱去的,母亲的呼噜声大得惊人。
我几乎都是在蚊帐中玩扑克、下象棋,玩腻了就去院外,坐在门口树荫下看书,没看一会儿,不知怎的就爬到了银杏树上。
本来同我一起看书的小狗崽嘟嘟抬着圆圆的脑袋望着我,哼唧哼唧在树下转了几圈,试图也爬上来,无果,就自己找猫玩去了。
兴许是来了生人,蝉叫的更匆忙了,只是找了几回,只闻蝉声,未见蝉身。
风刮得扇形树叶沙沙地响,我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不睡觉,不做梦,尽想着饭前母亲放在井里的西瓜了。
是心诚则灵?一阵西瓜的香甜绕到梦中来。
我迷迷糊糊,早已不知身在何处,终于一声呼唤停在树下。
低头一看,原是邻居大妈端着一丫红扑扑的西瓜抬头望着我。
“丫头能干呢嘛?爬那么高。下来吃片西瓜来。”
我猴儿似的,顺着树干爬下去,接过,道谢,开吃。
“你爸妈睡觉呢?”
“嗯,睡着呢。”
她轻轻嗯了一声,坐在石阶上,一阵风吹来,我听到她舒爽地呼了口气。
我家院外是一片草场,草场外是一小片杨树林,树林再往外,是蔓延而去的田野了。父亲喜欢种树,院里院外,银杏、核桃、葡萄……一股脑地长,树荫浓密,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于是我俩还没坐一会儿,左邻右舍大爷大妈,穿着汗衫、拖沓着旧拖鞋、背着手晃晃悠悠地也过来了。
人来了,母亲就醒了。
她把玩具都挪到院门口,一边工作一边跟别人唠嗑。别人嘴上不闲着,手里也不闲着,慢慢悠悠地帮着母亲做些杂活。
父亲冲了一杯茶水,光着上半身,也拖沓着来了。
阵阵笑闹又在门口散开,我想走,但总不能放下井里那个西瓜,于是问母亲,“西瓜凉透了嘛?”
母亲一拍腿,这才想起那西瓜来。
众人一听,眼睛发亮。
没有什么比在夏天吃到一片冰凉凉的西瓜更让人舒畅的了。
母亲叫我去厨房取来了菜刀和案板,父亲把西瓜从井里拉上来,看到那颜色鲜丽的西瓜,众人一阵唏嘘,“乖乖,这瓜不得了。”
众人的垂涎让我有些不安,西瓜就一个,人却这么多,可怎么够分?
只听得一声脆响,刀口刚碰到瓜皮,西瓜就裂了一条缝。
众人又是一阵心痒痒,“这瓜不得了,不得了。”
母亲按人头分了西瓜,我自然分到最大的一块,于是捧着瓜,心满意足地回房间里去了。
我们家最热闹的地方,一是院外的石阶上,一时堂屋的后门处。人多的时候就分两拨,一拨男的,同父亲坐在院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抽烟,喝茶,讨论工地和庄稼;一拨女的,同母亲坐在屋内,东家长西家短,街上的张家媳妇又怀了;村边的李家二儿子娶媳妇了;柳家老头儿没了……各种小道消息就这样传开了,偶尔也谈一谈庄稼,但很快就又绕回来了。
母亲很少出门,也乐于听他们说那些新鲜事情。
我呢,我听着甚是无趣,学着母亲穿针引线做起女红来,但是没做一会儿,就倒在一边睡着了。
夏天的风忽急忽缓,众人的声音忽大忽小,我倒在一边像一只熟睡的猫。
睡梦中,恍恍惚惚听到有人讨论自己:
多大了?多高了?几年级了?……
“孩子,长得快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或许是母亲,我不得知,已然进入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做痒,一阵湿意,迷蒙睁眼,原是我家小狗崽来唤我起床了。
我揉揉眼睛,再看周围,人都散了,只剩得母亲一人;欢声笑语散去了,只剩得鸡叫和蝉鸣。
父亲指定又是端着茶杯去别家串门了,我抱着嘟嘟去院子里玩。
嘟嘟追着我,追着被风卷起的树叶,我们不知道绕了院子几圈,太阳慢慢西斜。
后来,时间的风也在院子转了一遭,我们竟不知不觉都长大了,树越长越高,树荫越来越浓,但人却越来越少。
时至今日,菜园荒凉了,蜂蝶不再来;前门后门不再开,屋前屋后,都空着了。
那年夏天,那晾在井里的冰西瓜,银杏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终是一首遥远的歌,落在午后的梦里了。
那一袭穿堂风,吹了那么些年,终是停了。
风停了,落得树孤独地长着,蝉孤独地叫着,老狗孤独地守着。
我呢,我糊里糊涂地,就变成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