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描述孙少平工作的煤矿在铜城,而铜城真正的名字叫铜川,是1958年以煤炭资源开发而建成的工业城市,城市的周边分布着数十个国有煤矿,而市区是为煤矿服务的各种企业,聚集着数十万从全国各地支援建设的人们,来自河南、河北、安徽、湖北、山东、山西,我的祖父、外祖父也是那个时候来到了陕西安家。
八十年代末,每年暑假的时候,因为爸妈都要上班,怕孩子小,闲在家里没人看管,总是把我们三姐弟送到郊区的矿上去。矿上住着我的大伯和二姑,他们的家相距不远,都住在山腰的窑洞里。门口的电线杆上挂着大喇叭,一个尖锐的女声高声的嚎叫着,播报着新闻、天气、各种通知,放着斗志昂扬的革命歌曲。
这个煤矿是国有煤矿,住着矿工和矿工家属两三万人,矿上建的工房不够住,于是满山的山腰上都挖了窑洞。矿上也有小街,街边有医院、各种小商店、照相馆,低矮的店铺,街边两旁摆满摊点,卖菜的、卖肉的,卖花布的,卖瓶瓶罐罐,应有尽有,比一般的小镇还热闹。
矿上的学校和城里的一样,有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四层的教学楼,操场的篮球架,围墙边上有几张乒乓球台。矿上有大礼堂,可以放电影,有时有慰问演出。矿上有医院,有广场,有公交车每天往返市区与矿区之间。
大伯和二姑父都是矿上的工人,他们年轻时曾是钢铁厂的职工,后来大炼钢铁的年代结束,被下放到江西,几经辗转才回到陕西,在煤矿上做了技术工人。二姑和大娘在矿上也找点零活干,堂姐堂哥表姐表哥便承担了做饭担水和照顾我们的责任。
大伯在山上种着很大一片地,一下班他们就去地里忙活,有时种了玉米,有时种了西红柿、黄瓜和韭菜。北方的冬天萧条,没什么新鲜蔬菜,大娘二姑总是让医院工作的小姑留一些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子。她们把新鲜的西红柿切碎,灌在玻璃瓶里,封口再放在锅里蒸熟。这样的西红柿浆汁在寒冬腊月里可以煮一锅新鲜美味的西红柿鸡蛋汤。大伯和二姑父利用一些边角料焊接到小凳子、小椅子,还焊接洗脸盆的架子,他们家里的沙发床也是自己做的,平时是弹簧沙发,来了客人放倒就是一张床。我很喜欢堂姐的煤油灯,因为矿上有时停电,玻璃墨水瓶被大伯改造成了煤油灯,瓶盖上钻了小孔,用铁皮包裹着棉绳做灯芯,瓶中倒入煤油,点燃了灯芯,冒着很黑的烟,那晖黄的灯下,我们几个围在一起,听堂哥讲故事。大伯和二姑夫安全帽上的矿灯最吸引我,但他们从来不让我们碰。
每年暑假正是核桃成熟的季节,跟着哥哥姐姐们上山,有青涩的野桃和野核桃。野核桃是青皮的,要用特制的小刀才能剜开,露出中间白嫩的核桃仁,水份很足,吃起来是甜脆可口。二姑家院里还种着一棵小苹果树,结出的青苹果很酸,总惦记着,等不到成熟就被我们吃掉了。暑假里,我们每天在山上山下跑着玩,捉很多蚂蚱用草穿起来一串,拿回家喂鸡。姐姐们用狗尾巴草编小白兔给我们玩,哥哥们会用麦秆穿宝塔样的蝈蝈笼子。
春节是热闹的,大娘二姑总是早早开始准备,炸馓子、炸麻叶,不光为他们自己准备,还为我们家和几个姑姑家都做一份。大伯买回一整个的猪头和猪蹄。用火把皮全部烧干净,再进行卤制,最后成为我们碗中的美味。
我们从小穿着的手工布鞋,都是大娘和二姑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又结实,又轻便,又暖和,而且为了好看,都用的最漂亮的灯芯绒花布,棉鞋上都配着一圈兔子毛。说到兔子,大伯为我们养了几只兔子,结果有一天生下一窝小兔子,粉红色的身体,以为是一窝老鼠仔,被哥哥丢了出去,后来大伯回来又让我们捡回来,小心翼翼的用小瓶子喂奶粉,后来长成大兔子。
煤矿上的工作很辛苦,哥哥姐姐都特别懂事,有一次,二姑家的大姐把做好的软饼子收在小厨柜里,二姐不知道拿了一小块准备吃,被大姐打了一巴掌,说那是留给二姑和二姑夫吃的。二姐什么话都没说,赶紧放了回去,那天中午我们都吃得比较硬的饼子。
九十年代煤矿停产了,矿上的人被分流出去,退休的工人搬进了市区新建的小区,山腰的窑洞不再有人居住,山下的工房有的没了窗户,有的屋顶都掉下去了。小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路上行人很少,也不再有公交车来往。是的,二十多年过去,矿上保留下来的只有医院、学校,矿工的子弟都离开了这里,只有附近农民的孩子在这里读书。而我的大伯、大娘和二姑夫正长眠在山腰上,和当年与他们共同奋战在生产前线的老朋友们一起。矿上仍有一些老矿工们离不开这里,守护着他们的矿,一天天老去,直至死,再埋在这里。
山坡上满山遍野安装的是光伏发电的太阳能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被遗忘的矿区,只留在我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