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变

(本故事多为野史虚构,又笔者才疏学浅,舛误乖谬之处,还请有识者一笑了之罢。)

一天,刚任江西安抚使不久的辛弃疾与好友刘过在南昌聚仙楼上饮酒。忽然一阵喧哗,一群人上来了,为首的身穿从五品绿色官服,身材五短三粗,双手提腰,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旁边一个差役蛮横地叫道:“众人听着,都给我出去,今天我们梅大人包场啦!”

在座的人一惊,面面相觑,也不敢吭声,陆续站起来离开了。须臾,聚仙楼空空如也。梅大人眼一斜,楼正中那张八仙桌上还有两个人:坐东边的,东坡巾,对襟衫,五十开外,形容古板,像是老儒生。与之对座的,帻巾短襦,趿着拖鞋,四十上下,邋里邋遢的,是个庶人。不由哼了一声,两撇胡子在肥厚的嘴唇上翘起。

“大胆刁民,见了本官竟这般无礼!”梅大人说完更响亮的哼了一声,把头高高的仰起。

两人似乎没听见他说话,继续喝酒。

“来呀,把这两个刁民给我哄出去!”梅大人愤怒地叫道,他的声音本身就比较尖,这一拔高,更加刺耳。

帻巾男子正欲发作,老儒生伸手制止他,用沉雄的声音说道:“无妨,无妨,改之,我们换个地方。”

刘过见辛弃疾给他使眼色,心下明白了几分,当场二人哈哈大笑而去。

夜晚,梅大人回到府第已醉得不省人事。这时,帅司府来人传唤:安抚使辛大人有机密文字要立见南昌通判梅大人。

翌日梅大人酒醒,管家禀报了昨夜官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什么事还劳驾安抚使亲自传唤?这下糟啦。赶紧连滚带爬,赶到帅司府,一进衙署,众僚俱在,两边排列。堂上坐有一人,着绛紫正二品官服,甚是威严。他吓得连忙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官帽都险些掉了几次:“下官叩见安抚使大人。”

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让梅大人浑身一抽。

“梅通判,本帅昨夜传你有机密文字,为何今日才来?”

堂上声若洪钟,气度非凡。梅大人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偷偷抬眼仔细一瞧,嗳,这、这……不是昨天那个老儒生吗?他就是那个辛弃疾?顿时他全明白了,完啦完啦,这次真的栽了。

辛弃疾的大名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在金国长大的北方人,曾亲率五十余骑冲进金军十万大军中捉拿叛徒献给皇上,一时威震朝野。后又上疏《美芹十论》,众口交赞,更是闻名遐迩。

可他没见过他,毕竟辛弃疾刚来,何况他只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帅司府平时根本就不会召见。

辛弃疾喝道:“你玩忽失职,贻误国事,该当何罪?按大宋律令,当为流放。本帅即日便上书刑部,以定你的罪。”

梅大人头如捣蒜,连连大叫:“大帅饶命!大帅饶命!下官再也不敢啦。”

众僚纷纷为之说情,辛弃疾不为所动,声色俱厉地说道:“若人人如此,朝纲何在?本帅岂能姑息养奸!来人,将他押进大牢,听堂候审!”

梅大人被关进大牢,他的管家前来探监。他哭丧着脸说:“都怪本官有眼无珠啊,你说怎么就那么巧?昨日谁也不碰见,就碰见了他?”

管家哈着腰问:“当时辛帅身边就没跟个别的什么人?”

“有,有一个邋里邋遢的穷生。”

“是不是趿着拖鞋?”

梅大人说是,管家豁然开朗,凑上前轻笑道:“大人有救啦。”

“何以见得?”

“大人有所不知,这辛帅文武双全,好结交天下文士。您说得这个趿拖鞋的,便是他的莫逆之交刘过。刘过,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人。能写一手好文章,他就是凭借这个,才认识了辛帅。据说,刘改之就是趿着拖鞋去谒见辛帅的,帅府的门房一见他那穷酸样儿,回禀时便故意说了他许多坏话,辛帅听后大怒,要人把他轰走。可是呢,当时朱晦翁、陈龙川在场,连忙夸刘改之是个人才,这才让他进去。一番吟诗作赋之后,两人引为了知己。”

梅大人似有所悟,又问:“那本官救从何来?”

“您不知道,这刘改之虽诗书满腹,却不曾有过功名,穷困至极。前几日我听人说他准备回乡探母,可是没盘缠,正愁呢!只要您……”管家捏了捏指头贼笑着,“……就可以啦!”

梅大人幡然醒悟,很快紧锁眉头,两撇胡子软耷下去,半晌,长叹一声:“如今也只得如此啦!”

梅大人托人给辛弃疾送去五千缗钱,说是给刘过母亲的寿礼,也请辛帅能网开一面,对他的失职之罪不予追究。辛弃疾暗笑此人脑袋倒是转得挺快,同时也惊讶,当朝宰相一年也才三千缗俸禄,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通判出手就可以拿出五千缗,这官场腐败已到了什么程度?大宋这半壁江山难怪也快保不住啦!哎……既然如此,我不如狠狠敲他一下。于是对来人说道:“请转告梅大人,他的美意,本帅先替改之心领啦!不过五千缗太少,若能给一万,之前的事就算啦。”

“一万?”梅大人听说后,目瞪口呆,脸不停地抽搐起来,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哭闹起来:“哎哟,这是要了本官的命哪……”

又过几日,辛弃疾带人去码头为刘过送行,将登船时,他把一万缗钱递到刘过手上,语重心长地说:“改之,这是前几日聚仙楼上那位通判大人送的,你收下。我知道你生性慷慨,可是这个钱你要省着点用,毕竟家里还有亲人。”

辛弃疾又指着精制的大帆船说:“这艘船是我买给你的,等你安顿好了,有时间可以回来看看我。”

刘过被辛弃疾的侠肝义胆深深感动,迅疾唤人研墨,提笔写道:“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着身何处……”他一口气把一阕深情的《念奴娇》写完,赠给辛弃疾。白帆升起,兰舟将发,烟波外,两人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刘过风风光光地回到家。虽说几年游宦,未曾夺取半分功名,却带回来这么多财物,也足以让他在乡邻之间挣回面子。人们纷纷对他竖起大拇指,开始巴结他。面对众人的吹捧,个性豪爽的刘过不免得意了,认为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显得穷酸味十足,应像个上等人那样优雅的生活。

他把从前的破房子推倒,盖一座小园林,又雇了几个奴仆丫环,显耀出大户人家的气派。刘府顿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刘过喜欢热闹,来者不拒,但凡来的人,都是大鱼大肉的款待,浑然忘了临行前辛弃疾的嘱咐。来的人中,有本地的乡绅秀才、衙门里的校尉皂吏,还有多年未曾走动的亲朋好友,也有不少是蹭吃蹭喝的闲客,不吃白不吃么,谁叫他那么大方呢?

每逢宾客盈集,刘过数杯下肚,便摇头晃脑地吟着他的诗词,什么黄鹤断矶头啦、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啦、老去倦如旅啦……众人听得云山雾罩、昏头胀脑,一个个呆若木鸡。等他吟诵完毕,马上恢复神情,连连拍手称赞:

“好词,好一句知音者少……”

“真乃神仙之才,以为东坡词都不过此也!”

“高妙,高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刘过听得是飘飘然,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秀才上前作揖道:“恕晚生冒昧,前日亦制一曲,自以为别调,而人多不识焉,还请先生不吝指教。”言罢递上一张薛涛笺。刘过一看,字迹潦草不说,语句七拼八凑,文理不通,还抄袭别人的。可他面露惊态,大大地夸赞一番,说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神来之笔,不输秦少游。末了,还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众人一片称赞。一位身著公服的县吏跟着说话了:“听二位高才谈诗论赋,下官钦佩不已。尤其是龙洲先生的学养,更令人高山仰止,当为我吉州千年第一人也。”

刘过假意推辞道:“哪里、哪里,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县吏把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足下何日再启程去造访辛帅?”

“呃,来年赴京省试,当去造访。”

“原来如此……”县吏开始说起他如何奉公守法,兢兢业业,有多少的政绩,受民姓如何爱戴,却因为没有关系,久久不得升迁。他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刘过也装出替他怀才不遇而惋惜的神态,心里却骂这个老狐狸也太会算计了。最后,县吏拱手致谢,刘过拱手回礼。

“承请先生来日见过辛帅,多替下官美言几句。”

“一定、一定。”

久了,刘过也感到这样的日子够折腾,便带着书僮,骑着毛驴,四处游冶。他头戴乌绸软脚幞头,一领绮罗襕衫,脚登白绫袜黑皮履,粉面飘髯,气质儒雅,早已不是趿拖鞋的样子。虽然游山逛水让他清净不少,可他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日子过得淡凉凉的。

境由心生。话说这天刘过准备出门时,闯进来一个老婆子,头戴一朵大茶花,穿得大红大紫,爬满皱纹的脸却化妆得跟鬼似的。刘过一见她便觉恶心,转身欲避。不料她先叫了:“哟,刘老爷在家啦!”

刘过不好再回避,冷冷地问:“这不是隔壁的王婆么?找我何事?”

王婆不以为意,笑嘻嘻说道:“奴家是给刘老爷说一件好事来啦!”

“哦?”

“东街李家有女,芳龄二八,那长得哟……真跟个仙女似的。前些日子,他们家托奴家给她说媒,上门提亲的人倒不少,可是皆不如意。”王婆故意停下来,斜望着刘过。

“哦?她的姿貌真如你所言?”刘过神色缓和下来,凑近王婆,眼神很殷切。

“当然,不敢说环肥燕瘦,倾国倾城,可在这吉州城,绝找不出那么水灵的。怎么,刘老爷还想纳一房不成?”

王婆明知故问,刘过脸红了,支支吾吾着,“这个、这个……”

“甚么这个那个的?男人纳妾,天经地义。尤其如今像刘老爷这么有身份的人,没有三妻四妾,不像话呀!”

刘过赶紧施礼道:“还请王大娘成全。”

“没问题,这事儿包在奴家身上。”

王婆走了,刘过感慨万千。当初他穷的时候,遭尽世人冷眼,因为给不起聘礼,没人愿意给他说媒。这隔壁的王婆更是对他冷嘲热讽,我呸!像你这样的穷鬼还想讨媳妇,别作梦啦!

眼看自己年纪老大,不敢再挑剔,只好草草成家。其妻虽勤劳朴实,贤惠忠贞,可相貌平平,他总有不甘。现在有钱了,便想起这遗憾,又碍于读书人的情面,羞于启齿。不料王婆竟找上门来,了他一段心愿。

人生在世,还是得有钱有地位呀!

几日后,王婆引来一个殊色女子。明眸皓齿,香腮如雪,正值豆蔻年华,万种风情。刘过大喜过望,当即赏给王婆许多银子。


刘过极爱这个小妾,朝夕共对,日夜相处。茬苒间又是来年的秋天,省试要开始了。一年多来,刘过纵情声色,挥霍无度。他又不置产业,坐山吃空,辛弃疾给他的那多么钱全败光了。他一心只扑在小妾身上,连功课都给荒废了。即将赴京省试,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养小妾要花钱的,没钱,小妾请辞去他家,他是没有权利拒绝的。大宋的律令如此,没钱的主子,妾可以选择离开。

刘过只好硬着头皮去赴考,他真舍不得他那小妾呀。临走时,像个娘们似的哭得一塌糊涂:“爱妾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呀!”

刘过带着书僮,一路郁郁寡欢。途中,他填制一首《天仙子》:

别酒醺醺容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会,牵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  是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住底是,去底是,烦恼我来烦恼你。

每逢住店,刘过就让书僮唱这支小曲。走走停停,转眼到了江西南城县,那里有一座名山:麻姑山。麻姑山是著名的道教圣地,既是三十洞天第二十八洞天,又是七十二福地第十福地。相传,仙人王方平和他的弟子蔡经均得道于此,留下许多传说和典故,比如“沧海桑田”便是由王方平的故事演化而来。

麻姑山风景秀丽,山势奇壮,自古便是文人骚客必游之处。刘过到此,当然不会错过。只是他挂念着小妾,无心恋赏美景。

已近薄暮时分,街上已变得冷清,客栈里客人陆续歇息,只有刘过还在房间里喝酒,他已有些醉,又让书僮唱《天仙子》。听着听着,哇哇地大哭不止,他实在太想小妾了。

他让书僮反复的唱着,直到夜阑人静。南城不大,几条街几条巷,大多数人家早已熄灯睡了,只剩几间客栈外还挂着灯笼。明月如水,万籁俱寂,惟深巷里传来的歌声,如怨如诉,情辞哀绝,似乎连那洒满月光的天空,也不禁为之一荡。

到了二更时分,刘过还沉醉在感伤的歌声中,不肯作罢。这时有人敲门,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说道:“此词虽好,未免太过悲哀,不如让小女子也进来唱一曲,为君劝酒。”

刘过一听是个女子,迅速开门一看,是个年轻女子,手持红牙板。赶紧请进,四下望了望,悄悄关上门,令书僮看坐。女子道福致谢后坐下,打起红牙板,唱得也是《天仙子》:

别酒方斟心已醉,忍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奔皇都,时也会,运也会,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耳畔佳音君醒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背负,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只见女子声如珠玉,妙不可言。刘过填词名气大,唱者甚多,唱得好听的,却没有几个。他原以为,天下间没有人能比他的小妾唱得好啦,直如三月芳菲,缤纷浪漫。可与此女子的歌声相比,竟别云泥。此女子的歌声纯粹、细腻,宛如天籁,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更令人称奇的是,此女子还会填词,这一首便是步他的原韵,足见其才华非凡。尤其那一句“龙门稳跳三级水”他忒喜欢,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顿时酒意全消,欢喜地蹦起来,对女子躹礼道:“不知可否能请小姐再唱一次?”女子还礼道:“承蒙厚爱,小女子再唱便是。”

女子又唱起来,这一次,刘过仔细地端详起她来:头挽双鬟髻,插着美丽的珠翠,身穿金针银线鸳鸯绣花褙子,肩披红缎披肩,腰配玉环绶,衬着郁金香根染成的黄色襦裙。年似及笄,亭亭玉立。双目横波,冰肤玉肌。真似顾恺之画中的洛河女神,超凡脱俗,国色天香。

刘过看得心猿意马,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和裤裆里那玩意儿蠢蠢欲动起来,他感到奇痒难耐。现在他已将小妾忘到九宵云外,只想着与这女子同床共枕。歌声停了,刘过却浑然不知,痴痴地望着对方。

“老爷,你看了很久啦。”书僮碰了碰刘过小声说道。见他没反应,剁脚大声叫道:“老爷!你哈喇子都出来啦。”

女子掩面吃吃直笑,刘过这才回过神,连忙用袖子擦嘴,赔罪道:“失礼,失礼。”

好一阵儿,刘过才镇定下来,他极力表现出自然的样子,以掩饰内心的尴尬。他问女子:“小姐才情高绝,惊为天人,在下十分倾慕。适才听闻小姐的词中有一句,蔡邕博识爨桐声,不甚明了,乞请告之。”

女子道:“此不足为外人道也,须遇知心人,方说知心事。”

刘过心神一动,马上作揖道:“刘某不才,若小姐不嫌弃,今夜可愿相伴乎?”

女子羞答答说道:“若此,小女子之幸也。”


刘过大喜,急不可耐地打发书僮在外房睡下,自己则牵着女子进内屋,巫山云雨不止,等潮水退尽,刘过心满意足地瘫在床上,抱着女子诱人的胴体,才想起他还不知她是谁。是怡红院的小翠?还是八艳楼的萧娘?女子搂着他的脖子摇头道:“都不是。”

“那娘子是谁?”

女子看了看刘过,说:“相公,我的身份可以告诉你,就怕你未必相信。”

“不,娘子的话,我绝对相信。”

“还有,我告诉了你,只怕你会与外人说道,倘若让外人知晓,你我缘分则尽。”

“放心,我决不向外人吐露半个字!”刘过举手发誓,模样很诚恳,瞟了女子几眼,见她还在犹豫,又发誓:“若我有负誓言,今生当永为庶人,不得作官。”

女子笑道:“好,我告诉你罢。我非凡人,原是麻姑仙子的妹妹琴娘。只因当日违背天规,不该接引王方平和蔡经二人升入仙界,就此被贬下凡间,居麻姑山,长期回不了天庭。恰逢今夜听到你所填新词,雅致精丽,真切动人。寻思你是性情中人,我便步韵填词,藉此见你,以托负终生。”琴娘又紧紧地抱住刘过说:“哪怕做你身边一个卑贱的通房丫环,我也心甘情愿。”

刘过无比感动,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多情的女子,苍天待他不薄,在不惑之年还能给他如此的恩赐。可他又想,这不合礼法呀!别人问起,她怎么来的?我能说是她半夜里闯进我房里来的吗?哪有良家妇女会半夜与人幽会啊?说她是神仙又有谁信呢?人们会说我堂堂一读书人不知廉耻,岂不是让我斯文扫地?

于是他说道:“感谢娘子美意,我只怕消受不起。”

琴娘诧异道:“为何?你不愿要我么?”

“非也,我……”刘过脑子飞转地转着,“我年届不惑,穷困潦倒,至今功名未遂,怕日后娘子会跟着我受苦,娘子不如趁正年轻找一大户人家,可享受荣华富贵……”

琴娘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不停地说:“你不要我了……”刘过一见心软了,不好再说下去。说实在的,让这么一个大美人走了,他还真不舍得呢。皇城路远,去日时长,没个女人陪伴实在寂寞。他抚摸着琴娘说道:“好啦,你跟我便是。”琴娘破涕为笑,再次郑重嘱咐道:“切记千万不要对外人提及我的身份,否则追悔莫及。”

第二天,刘过给琴娘请了一顶小轿。为掩人耳目,他让轿夫离他的马车保持着百步距离,所以一路上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是一对情人。白天,刘过装得若无其事,做他的谦谦君子,一到黄昏就急忙投店,莺莺燕燕的乐此不疲。

刘过就这样带着无数日夜的缠绵到了南宋的行在,也就是京城:杭州。他在一个很隐蔽的深巷里找到一间秘密小屋把琴娘藏起来。白天在外,依然是衣冠楚楚,讲究礼义廉耻,夜晚回来,就只见七情六欲了。

这一次科考很顺利,刘过榜上有名,并授任为金门教授,发下官印官服。刘过高兴的嘴都笑歪了。落魄半生,今朝终于扬眉吐气,可以荣归故里了。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刘过带着琴娘归乡,经过江西樟树市,因登阁皂山,逗留数日。阁皂山是葛仙翁得道成仙的地方,为道教七十二福地第三十三福。那里丹崖翠嶂,奇树琼花,美不胜收。

刘过玩得正兴致,一个头戴云游冠,身穿大红袍,手握拂尘的中年道士上前施礼:“贫道熊若水,见过大人。”

“下官刘过,幸会道长。”

“原来是吉州名士刘龙洲,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惭愧,惭愧。”

二人说着些场面上的话。这时书僮跑过来说道:“老爷,三娘子说天色已不早,请回。”

熊若水转身一看,不远处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坐在小轿中,正想多看几眼,她却放下了帘子。他又看看刘过,满额纹皱,眼袋下垂,如一个渐已风干的苹果,庸俗无趣的很。心中便有些不快了,虽说自己是个道士,可也是松风鹤骨,不同凡响。这修道之人,不比那和尚清心寡欲,一味苦修。道家讲究阴阳相生,刚柔相济,所以可以娶妻生子。他平生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却嫁给了眼前这个糟汉,凭什么呢?


“老爷,该回了!三娘子还等着咱啦。”书僮又催促道。

熊若水一听,心中更气了。哼,还是三娘子,这糟汉真是艳福不浅啊,我修道半生,连一个道婆都还没呢。他又望了望那顶轿子,隐隐罩着一股祥彩,难道……?他心计已定,稽手说道:“不忙、不忙。贫道还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

刘过见这个道士瞟了书僮一眼,欲言又止,便吩咐书僮道:“你先下去吧,我顷刻便回。”

书僮下去了,刘过问道:“道长有何事?快快请讲。”

熊若水一扬拂尘,凑上前轻声说道:“我本阁皂山得道之人,通晓神明符箓之术。我看大人面色阴晦,印堂发黑,恐有妖邪作祟,将遭大难。刚才见那轿中的娘人,好像不是凡人吧?”

“这个……”刘过一惊,没料到这个道士一眼便看穿了琴娘的身份,他又想起琴娘当日的嘱咐,切莫对外人说起。可是呢,他心里一直不踏实,对琴娘的话半信半疑,一个仙女怎么偏偏看上他呢?他始终不明白“蔡邕博识爨桐声”到底指的是什么。现在听道士这么一讲,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了。

熊若水见他犹豫不决,已明白了七八分,再扬起拂尘,挺腰肃立,正色道:“难道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贫道斗胆,如果邪祟不除,大人死不远矣。”

刘过有些害怕了。人的软弱与自私渐渐占了上风,他一古脑儿的将与琴娘相识的经过告诉了熊若水。

熊若水拈须一笑,颇为得意地说道:“这就对了,果然不出贫道所料。不过大人放心,此事贫道自有妙计。今天晚上,待这妖孽再给大人伴寝时,贫道将在门外作法,那时,大人一定要将她紧紧地抱在被褥里,不要让她跑啦!”

刘过还是犹豫不决:“可是,她并没有害过下官,再则,若非有她,下官也不可能今日的功名。”

熊若水叱道:“此言差矣。自古是人妖殊途,正邪誓不两立。大人自幼饱读圣书,遵礼守法,怎么到关键时刻是非不分?若此妖孽不除,定会祸害人间,难道大人要置天下人生死于不顾吗?”

刘过心烦意乱,浑然失去心智,终于他僵直了表情,木然地说道:“听凭道长便是。”

是夜,刘过与琴娘躺在床上,琴娘见他行为举止异常,完全换了个人似的,问道:“相公今天怎么啦?显得这么生份?”

刘过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琴娘并没有警觉,如往常一样钻进被褥便睡了。夜静得可怕,也黑得可怕,刘过从未像今天这么紧张过,也从未像今天这么茫然,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窒息、绝望,他拼命挣扎,想摆脱它,可它却牢牢控制了他,狰狞地笑着,看他竭斯底里,直到失去力气。

一阵吓人的摇铃声打破黑暗,接着是喃喃自语的念咒声,反倒使这黑暗更加显得阴森恐怖。被褥猛地骚动起来,传出一声尖叫:“呀!不好。”刘过仿佛中了邪,翻身而起,疯狂地抱住被褥不肯放松。

被褥里传出哀求声:“相公,快放了我!快放了我。”

刘过不作声。一会儿,被褥里传出骂声:“刘改之,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我何曾害你,你竟然这样对我?怪我瞎了眼,错认你这个假义假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刘过还是不作声,任凭泪水汩汩流淌,被褥里的骂声越来越弱了,最后只听见一声凄凉的叹息:“人心如此,死亦何哀?刘改之,我恨你。”

被褥里再也没有声音了,刘过精疲力尽爬起来,呼唤书僮点灯,上前照亮一看,原来是一把精制的古琴,不过琴尾有破裂的痕迹。顿时他明白了琴娘为何要用蔡邕的故事了。东汉蔡邕有一天经过厨房,听见灶堂里的柴火噼叭作响,声音清脆,便往灶堂里一看,是一根桐木,连忙抽出来扑熄了火,用它制成古琴,弹来非同凡响,只可惜琴尾烧焦了。这便是后来的千古名琴“焦尾”。

刘过后悔了,他痛恨熊若水,更痛恨自己。把熊若水草草送走后,他抱着这把受损的古琴哀恸不已。蔡邕尚能爱惜一根受损的木头,他为何不能好好爱一个姑娘?人间最愚蠢的事莫大过于偏见,若不然,就没有那么多伤害了。

刘过细心的把琴用绸布缠好。他越想越觉得对不住琴娘,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浮现眼前,历历如绘。他决心找到琴娘的归处,一个她该去的地方。

他终日抱着琴,形影不离。即便到了夜晚,也抱着它入睡,如先前抱着琴娘一般。不经眼又到了南城,刘过脱下官服,换上便装,重访麻姑山,四处寻问是否有人认识这把古琴。在仙都观,一位道长看了看说:“数年前,知军赵大人携带一把名贵的古琴游于本观,他非常爱惜那把古琴。一次他正抱在怀中抚玩,不慎掉下来,在石头上摔坏了,无法修理。赵知军痛心不已,不忍看着心爱之物如弃敝屣,便令人埋在本观官厅偏西的墙隅下,应该就是这把。”

众人赶到西墙角,果然有一座小小的坟墓。把它掘开,有一个雕刻精美的琴匣,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

刘过恭敬地将手中的古琴放进琴匣,哽咽着说道:“琴娘,我今生负你,如今悔之已晚。可我一定会履行当日的誓言:永为庶人,不得作官,以此作些许的弥补吧。”说罢,将自己的官印也放了进去。

刘过让众道士焚香诵经为琴娘超度,在哭泣声中,他点燃了琴匣,顷刻烧起熊熊大火。

刘过一生以布衣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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