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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寒永远忘不了那一场雪,那漫天的银白,像是要把人间所有的荒诞罪恶、所有的悲欢离合全部吞噬,只余白茫茫一片。
大明正德十四年,正月。
京郊古道被白雪覆盖,飞鸟绝踪,万兽归林,放眼望去,尽是银装素裹。却有一个黑点,在广袤天地中由远及近,逶迤而来。那是一个锦帽貂裘的青年,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在雪地里奔行。马蹄踏碎积雪,溅起朵朵鹅毛,硬生生地在雪原上撕开一条路。
策马疾驰的青年,眉如剑刃、目似流星。洪都武林人士大多认得他,因他去岁在滕王阁论武中夺得探花之名。一夜之间,流星剑叶星寒随同快意刀冷青云、玉面神判诸葛雍名躁江西。叶星寒另一个身份却鲜为人知——他是江西巡抚孙燧的暗卫。
冷风如刀,刮在叶星寒英俊瘦削的脸庞上,他那双握着缰绳的手裸露在风雪中,手背裂开了几道血口,双腿僵直似乎没了知觉,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
雪原上突然裂开十来个大洞,十二条黑色身影腾空而起,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刀光。叶星寒坐骑受惊,前蹄立起,将主人摔了下来。刀光闪过,一泼热血洒落在雪地上,骏马倒地而亡。
叶星寒就地打了几个滚,避开凌厉的刀锋。人未起身,剑已出鞘,狭长的剑刺入了凌空挥刀劈来的一个黑衣人的喉咙。黑衣人刀势一顿,眼珠凸出,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叶星寒抽出宝剑,侧身避过了落下来的尸体,剑尖驻地,人已借力弹起。
“宁王府的黑甲精骑?”叶星寒望着围拢的一众黑衣人,眼中隐现一丝睥睨,“冲锋陷阵,你们或是行家;搏击围杀,却非我的对手!”
黑衣人集体缄默,以行动代替语言,斩马刀在雪地里泛出狰狞的寒光。叶星寒双眼微眯,眉毛一拧,长剑舞动,一道璀璨的光华在半空流转,瞬如流星。光华闪电般扫过,三个黑衣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直挺挺地倒下。
余下的黑衣人攻势一顿,很快分为两组,一组正面进攻,一组背后袭击。刀锋剑气激起大片积雪,在空中飞扬飘洒。雪花遮挡了视线,刀剑的攻势丝毫不减。漫天雪花中,刀光剑影交错。对战双方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雪坑,隐隐能看见裸露的黄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雪花渐渐沉寂下来。地上多了六具尸体,流星剑插在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叶星寒右肩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最后一个黑衣人肝胆俱裂,提着斩马刀仓皇而逃。逃到路口,一道白影迎面而来。剑光一闪,黑衣人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挣扎了几下,歪倒在雪地上。
一匹白马奔至叶星寒身前,陡然停下,身披白色斗篷的清丽少女翻身下马。叶星寒看清来人,心中莫名地欢喜,“雪妹,你怎么来了?”
那少女名唤薛雪儿,外号“飞雪女侠”,是叶星寒的红颜知己。薛雪儿柳眉一竖,樱桃小嘴微翘,“你招呼都不打,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洪都。我打听了好久,追了一路,可算追到你了,哼!”
叶星寒擦干剑身血迹,归剑入鞘,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目中似有星光闪烁,“你找我何事?”
“没事便不能找你么?”薛雪儿白了他一眼,“我要去京城游玩,你陪我!”
“我此番进京,有重任在身……”叶星寒望着少女脸上渐渐泛起的怒气,语意一转,“等我办完事情,陪你在京城玩几天。”
“这还差不多。”薛雪儿嫣然一笑,如山花烂漫。她的目光转向地上的黑衣人尸体,“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追杀你?”
叶星寒的眼神变得冷峻,“赶路要紧,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就算赶路,也得先处理伤口。”薛雪儿不由分说,脱下他的外袍,扯开肩部衣衫,踮着脚用一条丝帕轻轻擦净伤口血污,取出金疮药涂抹。叶星寒不知是冷还是痛,发出短促的嘶声。薛雪儿动作更轻了,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伤口,替他披上外袍。“这一刀再偏一点,伤的就是脖子了,真险!”
叶星寒展眉轻笑,“我不是好好活着么。”
薛雪儿瞪了他一眼,“你敢死在我前面,我不饶你!”看到他手背的血口子,替他涂了药膏,将自己的一双毛绒手套褪下来,戴在他手上。手套偏小,覆在伤口上隐隐作痛。
坐骑已亡,眼下情形,只能两人同乘白马。叶星寒正犹豫着,薛雪儿翻身上马,扭头望着他,“你怎么还不上来?”
叶星寒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马背上,执起缰绳。满怀的软玉温香,他不由得心旌摇动。刮面的冷风让他冷静下来,双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
白马奔驰半日,夜色已黯,两人找了一间废弃的土房子作为歇息之所。土房子或是守山人的栖身之地,内有现成的柴禾。叶星寒生了一堆火,与薛雪儿围着火堆坐下,两人吃了干粮,又叙了一会话,薛雪儿先自睡了。
火光映照着佳人白里透红的俏脸,分外恬静。叶星寒将外袍覆在薛雪儿身上,轻抚她的发丝,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困意涌上来,他便到另一侧躺下。
朦胧中,叶星寒仿佛看到孙巡抚孤身一人站在雪原上,一只猛虎正在缓缓逼近。孙大人避无可避,深邃的目光中满是刚毅决绝之色。叶星寒待要拔剑相助,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僵住,怎么也动不了。猛虎露出尖利的牙齿,向孙大人扑过去……
叶星寒睡梦中身子一颤,如遭雷击,瞬间醒了过来。人还困在噩梦里,睁不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叶大哥?”随着一声轻唤,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触他的脸庞,顺着瘦硬的颈脖滑下,探入他的胸膛。
叶星寒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变热了,在体内躁动着。他与薛雪儿互相爱慕,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是从未说透。平日里相处,也是以礼相待,不曾逾矩。薛雪儿的举动,令他猝不及防,一颗心怦怦跳动。
下一刻,他周身都冷透了,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扔进雪地里。薛雪儿的纤指捏住他贴身收藏的一个油纸信封,试图轻轻地抽出来。
惊疑、愤怒、失望,种种情绪在心间蔓延,叶星寒猛地睁开眼睛,抓住了薛雪儿的素手,死死地盯着她,“为什么?”
薛雪儿面色惨白,嘴唇动了几下,却未发出声音。
“你何时投靠宁王的?”叶星寒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俏脸,发现竟是那么陌生。“还是,从一开始,你便是宁王府的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薛雪儿美目中盈满了凄楚,语声急切,“叶大哥,你听我说……”
不待她说完,叶星寒已抓起流星剑,冲出了土房子。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皎白的月光映照在雪地里立着的两个男人身上,像两尊清冷而幽静的雕像。白马已不见踪影。
无人敢小觑这两个雕像般的男人。快意刀冷青云、玉面神判诸葛雍,都是响彻江湖的人物。去岁滕王阁论武,两人的排名尚在叶星寒之上。三位英豪一见如故,于滕王阁中结为异性兄弟,一时蔚为武林佳话。
“大哥、二哥!”叶星寒望着雪地里的两个人,握剑的手随着声音发颤。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两位义兄是特意赶来和他叙旧的。刚刚经历了薛雪儿一事,骤然见到他们,他已然想到他们为何而来。
“早知是你,这趟我未必会来。”冷青云毫不掩饰沉痛之意,“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
“大哥倒是直白。”叶星寒唇边露出苦涩的笑意,“你和二哥,也是宁王府的人?”
冷青云不答,诸葛雍一声轻叹,“我们并非宁王部下,只是不得不替宁王办一件事。”
叶星寒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宁王有谋逆之意,在江西不是什么秘密。孙大人任职江西巡抚将近四载,他所行种种防范谋逆的举措,早已惹怒宁王。年前,宁王遣人给孙大人送来枣、梨、姜、芥四物,威胁之意,不言自喻。孙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从我追随他那天开始,早已将性命交付给他了。如今孙大人有难,我便是碎身碎骨,也要救他于水火。”
他向两位义兄躬身长揖,“还望两位哥哥成全小弟的一番心意。”
雪地中的两人沉默不语,许久,还是诸葛雍开口,“我们也敬重孙巡抚的大义,只是,江湖中人一诺千金,你大哥应下来的事,无人能改。”
叶星寒的心如落深渊,望着冷青云,“为什么?”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问“为什么”,每一次发问,都如万千根金针扎向心口。
“我欠了宁王天大的人情,不得不帮他一回。”冷青云眼眸深处有深深的无奈,思绪飘回三年前。回府路上救下一个重伤的江湖人士,于宁王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被救者身上却如同压了一座大山。冷青云想起自己的外号“快意刀”,说什么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人生那么多牵绊纠葛,何曾快意?他欠宁王的是命,牺牲兄弟情义来偿还,也不知是轻了,还是重了。
“如此说来,是没有转圜余地了?”叶星寒神色渐渐变冷,最后一次确认。
诸葛雍目光越过三弟,望向他身后的薛雪儿,“你交出东西,让大哥对宁王有个交代。往后,我们还是兄弟。”
叶星寒唇角泛起冷笑,按了按胸前的油纸信封。那是孙大人上书朝廷的第七份密折,前六份都被宁王同党拦截,这已是最后的希望。他怀里藏着的,是孙大人脱困的唯一机会,义兄却让他交出来。所谓兄弟情义,竟然薄如纸片么?
他扭头望了薛雪儿一眼,眼中是温柔的诀别。面对两位义兄的逼迫,情人的背叛,似乎没那么痛了。他心里没有任何侥幸,冷青云和诸葛雍武功都在他之上,两人联手,他连半分取胜的机会都没有。
薛雪儿看着三个心如磐石的男人,拼命摇头,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祈求,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落地成冰。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肆无忌惮地落在四人身上,很快,雪地里便有了四尊雪人。
其中两尊雪人几乎同时动了,快意刀和流星剑划破沉闷的夜色。圆月当空,在白雪的辉映下明亮如日,驱不散众人心里的暗与冷。
薛雪儿跑到诸葛雍身边,抓着他的右臂,语声哀戚,“诸葛先生,求你想想办法,救救叶大哥!”
诸葛雍无力地摇了摇头。若说这天下还有他无法拒绝的人,薛雪儿必定是其中一个。然而,他了解冷青云,正如薛雪儿了解叶星寒。这两个人一旦做出决定,山崩海裂亦无法撼动。
薛雪儿的泪似已流尽,不再涌出来。她呆呆地望着半空中交错的两条人影,清丽绝伦的脸上竟露出凄美的笑容。
刀光闪烁,剑气纵横,山丘上的积雪开始崩塌,大块大块地落下来,又被激射得漫天飞舞。雪花笼罩着激战中的两个人,空中只余一片旋转的白雾,分不清谁是谁。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那剩下那一片雪雾。
薛雪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雪雾,尽管可以预料结果,但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哪怕是平手也好啊!
很快,幻想破灭。伴随着叶星寒的一声闷哼,流星剑冲破雪雾,掉落在雪地上。空中闪过凌厉的刀光。
薛雪儿什么也来不及想,凭着直觉向叶星寒发声的地方扑了过去。
“雪妹!”
“薛姑娘!”
叶星寒和诸葛雍几乎同时惊呼。冷青云感觉到手中的刀切入了一个柔软的躯体。鲜血顺着刀锋流下,滴入雪地,仅存的热气瞬间凝固。
雪雾终于停止转动,雪还在不停地下。雪地里一阵死寂,只有薛雪儿发出微弱的呻吟。
叶星寒抱着垂死的少女,泪水落到她惨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温热。薛雪儿看着他,努力扯出一抹微笑,“叶大哥,别怪我……”她突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抽出叶星寒怀里的油纸信封,扔给冷青云。
“冷大侠,你答应过我……只要拿到东西,就不为难叶大哥……”薛雪儿断断续续地说着,气若游丝。
冷青云眼中闪过忧伤之色,捏着油纸信封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答应过!”
薛雪儿缓缓阖上眼帘,纤手无力地垂下。叶星寒仰天长啸,啸声惨烈,震天动地,却惊不醒怀里的人。
冷青云看了看叶星寒,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静静走了。诸葛雍望着被雪花裹挟的两个人,似乎心有不忍。“三弟,你莫要怪大哥和薛姑娘。即便你成功把密折送到京城,也无济于事。”
叶星寒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目光呆滞。
“正如你所言,宁王意图谋逆,江西官场人尽皆知。难道京城真的毫不知情吗?兵部为何派遣王守仁任南赣巡抚?”诸葛雍语声中是说不尽的沉痛悲悯,“从赴任江西巡抚那日起,孙燧就步入了一场死局。江西危局或可解,孙大人却无救。”
语罢,看了薛雪儿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圆月西斜,雪花无声地飘落,洒在两个静止的人身上,天地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