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岳阳楼记》到《醉翁亭记》

《岳阳楼记》是庆历五年范仲淹写的,而《醉翁亭记》则是欧阳修在庆历六年写的。从时间上看,欧阳修是读到了《岳阳楼记》才写的《醉翁亭记》。据说滕子京看到范仲淹寄来的《岳阳楼记》之后,大为惊讶,不断地称赞范仲淹此文让人看到他当年的风采,一定会是千古名篇。滕子京别看是武将,鉴赏水平是很高的。这篇文章欧阳修想必也看到了,因为两篇实在是太像了。

写文目的,都跟建筑有关。《岳阳楼记》是记录滕子京重修岳阳楼,而《醉翁亭记》则是写山之现智仙修醉翁亭。当然,一个是地方官的形象工程,算是政绩,一个则是高僧回向世间人的功德,这是不同处。

从写作手法看,两篇都是超越歌功颂德常规套路,都是独创的大手笔。什么是歌功颂德的套路,就是先交代写文章的原因,写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修了什么工程,这个工程给百姓多少方便,改变了什么,保留了什么,方便了什么,最后一定要上升到国泰民安,吾皇万岁之类。

范仲淹开头也是这个路子,先记滕子京某年修了岳阳楼,岳阳楼的地理位置风景有多美。然而他的叙事到此戛然而止,用一句“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立刻转到登斯楼也的两种人,最后提出自己追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追求。活活把一篇常规歌颂政绩文章拔高到圣人高度。

欧阳修在手法上则更加创新,直接用镜头一般的语言来交代了醉翁亭地理、形态和来历,最后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然后后面就跑”偏“了,开始探讨起”快乐是什么“的问题。欧阳修给的答案就是快乐是风景,是游人,是宾客,是人影散乱后鸟儿的欢鸣。

两篇文章看似两篇,但如果深入其内核,其实表达的理念是一模一样。欧阳修所谓的“与民同乐”,不就是范仲淹“忧乐观”的后一句吗?我们可以想象,欧阳修看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后》,一定被激发了灵感。因为两个人,本来都是庆历新政被贬低的“党人”。换句话说,他和范仲淹,有共同理想。

当然,作文文坛宗师,范仲淹已经拿歌颂文章装自己的酒了,欧阳修自然也会这么干。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整篇文章其实反应的,更多是忧,而不是乐。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爱说“进亦忧,退亦忧”,至于如何乐,他没提,知说了个结论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后结尾处立刻又叹息”微斯人,吾谁与归!“这一方面是在劝同样被贬的滕子京想开点,另一方面也是在书法内心的忧虑——我不是因为个人遭遇而忧虑,因为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是因为没有办法找到理想的同路人而叹息。

欧阳修在第二年读到范仲淹的文章后,会不会注意到这点呢?当然会的。逻辑上,范仲淹只强调忧,我欧阳修就来给范哥补充一个”乐“,我的”与民同乐",就是范哥你“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具体表现。于是写着写着,他笔锋一转,写出了一句”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欧阳修写了大量的快乐,至于自己被贬的事情,提都不提!

为什么不提,因为欧阳修从人格修养上,实际上已经和范仲淹的境界差不多,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写的直白点,欧阳修则没那么直白而已。”无悲喜“和"有忧乐”并不是一对矛盾。无悲喜是针对自己的遭遇,而“有忧乐”则是针对理想的实现。无悲喜的圣人,依然会为道之不传而忧虑万分。

这方面,范仲淹是非常明确表明了的。毕竟范也算个武将,也是见过大漠孤烟飞鸿,也曾震慑过西夏李元昊的,所以文章里绝不拐弯,开宗明义。而欧阳修略有不同,他不敢像范仲淹一样自我表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讲自我,我觉得原因是他做不到。

虽然通篇都在写“乐",但篇篇在最后一句话透露了内心真正的孤独感。前面他说快乐是”得之心而寓之酒“,那天寄托在酒里的,到底是什么呢?文章写众宾喧哗后,突然来了一句“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有人说,这是太守太开心了,所以每次都喝醉!

有喝酒经验的人都知道,每次都喝醉的人,是公关的工作需要或者社交需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没有人逼迫自己,依然每次都把自己灌醉,这种人极大可能性就是心中有化不开,解不了的,也诉不出的愁。

欧阳修作为滁州的太守,虽然被贬,但无论文坛地位还是在滁州官场,恐怕不存在身不由己状况。而他依然把自己灌醉。我想,这就是心中有事的最直接表现了。我们看到过心中没事,对生活满意度非常高的人,喝酒最喜欢的方式是微醺,即使喝醉也是遇到了知己之后开心,偶尔为之。但欧阳修把自己喝得颓然乎其间——是的,这喜人是他百姓,是下属,是朋友,但未必是知己,知己内心的苦闷,他不可能跟他们倾诉。他做不到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且他又和后来自己的门生苏东坡一样,喜欢热闹的,有人气的生活。

难怪欧阳修一眼就看上了苏东坡,苏东坡对待生活中的挫折,人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加强版的欧阳修。

如果说范仲淹是以高冷的姿态来品味独行的滋味,那么欧阳修就是在用热闹和繁华来慰藉内心的孤独。最后,欧阳修还是用自己方式,完成了岳阳楼记和中逻辑上的最后一块拼图。于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和”后天下之乐而乐“两种情况,都有了完美的诠释。

两篇文章,归根结底,都是在表达同一个理念。只不过一个”冷“,一个”暖,一个坚定,一个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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