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从成堆的尸首中,我正想爬出来。挪开早已淤血的各种残肢断臂,以及半完好或全然腐朽的尸身,光如明晃的剑,刺进了我的双眼。在里面我习惯了那些令人不适的感觉,看到半片天空后却也没舒服多少,只是尸山外的空气略比其内清鲜些,且闷热与血腥味散了不少。刚把上半身探出不久,眼睛就渐渐适应了有光的环境,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把糊住眼睛的淤血揉去——它们早就干涸成黏腻的固体了,晕染着眼前的狼藉,使其泛上一片血红。奋力一挣,用脚使劲踢蹬两下,困住我下半身的死物才松开对我的束缚,我也随之一个踉跄从那堆尸体上冲滑下去,差些跌在地上,所幸只是一场虚惊,只是被刮蹭一下,并无大碍。彻底摆脱那困缚人的尸山后,我认真放眼一眺,分明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好日子,耳畔不时拂过暖融融的春风,擦出“呼呼”的响动,顺它而来的却是腥臭,而非春的生机,着实煞风景。屠城之后我清醒过来的第一日既然还是祥和的,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就是指现在吧。
我心中这样想着,但也无意再享受这“福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惊悚的炼狱,去别处找些吃食,毕竟我以前就是乞丐。我低下头,尽量踩着空处落脚,此时眼睛是顾不得看前方的,否则脚下就不知踏上哪位不幸者的身体了——扰动兴许本就不安的幽魂,那就是莫大的罪过了——他们生前惨遭杀戮,就连死后都要变作横路的障碍。我的良心再不愿让我看这幅景象,于是我边走边看四周,不让自己只盯着一个方向看,视野便近乎模糊了。
即使这样走路的速度极为缓慢,但不久后屠杀最为惨烈的那片区域还是渐渐显露出来了:断壁残垣上凌乱着不计其数的血肉,经过时间的凝固,有的已覆上一层洗不净的殷红;昔日避之不及的官府与各种我未曾进入的高大建筑,如今也彻底向外界吐露了他们的内里——被折断的木头压着不少失活的人体,仿佛是那些隐秘场所的一次大开放;主干道与房屋门口挤满了各色形骸——他们明知道自己将面临死亡,但逃跑时仍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那些救命的通路反而成了他们的催命符。然而别人在逃命时,我断然在街角一隅装死,放弃了对生的挣扎,准备任其自然,从容赴死。装死并不体面,我竟没被踩在自己身上的人踏死,真是个奇迹。虽然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但现在不是醒来了吗——我如是庆幸道,随后竟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便胡思乱想起来了。
二
正当我寻思自己是不是唯一幸存者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缓缓移动的人影。我先是怕残兵会不会没散尽,但看那抹人影行动得并不利索,绝不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发现这点,我的好奇便涌上心头,自言自语道:“那些士兵只会劫财,城中的财富要是耗尽了,他们自然会走。现在还留着无处可去的必是自己人。我就先忍住了饥饿,路也顾不上看了,磕绊地往那道人影处追追去。那道人影似乎也发现我了,迅速藏匿起来。看到他这样防备,我也确信他必是自己人了,便直接朝他大喊:“我是在屠城中侥幸活下来的,你也是吧?我们两个要是一起走,互相照应也方便些,不至于死在灾后!”太久没用清水滋润喉咙,这喊出来的声音沙哑得连我自己都难以辨识,而对方听到我这失水干枯的嗓音,也稍卸下些防备,从躲藏的遮挡物中出来了,但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似不敢妄动,似乎对我仍未完全信任。我只管前进,想快点接近他,与他将我的境况说清楚,生怕他再误会什么。
前进的道路仍是血腥的。我将视线从离我不远处的那人收回到脚下时,就看到自己跨过了一具被乱刀砍出无数错落伤痕的可怜躯体,他的深紫创痂外暴露着催折的白骨。此情此景,我再一次感叹道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于是无论看到怎样的景象都不敢嫌弃了,只敢默诵些吉祥话来祈祷,让天神保佑这些魂归天际的生灵。这短短的距离间应有够挤满半个阎王殿的鬼魂了,而越过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我才能辨清那个站定的人的衣着与面貌——清秀却有些锋芒毕露。
那是一位身着白衫的少年,衣袖上沾了灰土与血迹——大概是在逃跑途中脏污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听见我的叫唤后,在蒙覆尘垢的脸上,他眼瞳怔愣地朝向我,又突然闪过一丝惊喜,旋即叹了口气,抿了下嘴唇,便抽开双腿缓缓向我走来,估计看清了我并非什么有威胁的人,而同是灾难的幸存者。我向他招手,顾不上地上的腥秽,径直向他小跑过去,并大声招呼着:“你走得快些,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在一起应该能安稳些。我本是要来这里寻些吃食的,恰好遇见你,你也和我一起找些吃的充饥。”
我下意识拉近了与他的关系,自以为身份地位的悬殊在劫后余生的情形下,早该淡化了,然而他的回答中并没有接上我话的部分,甚至连寒暄的内容都没有,反而像自言自语:“如今是何世道?官府毫无作为,充盈着贪痴嗔恚的邪风;农民无以聊生才会抛弃安分守己的和乐生活,闹出起义的乱子来。不知军队的嗜血为何不能用在抗击夷狄上,对同族汉人义军占领的城池,再夺回来时,竟也用得着屠城。将这股劲头用在害己上,甚是可怖,也无怪乎外族不相扰,中原的世道也自会混乱,莫不是人的本性使然。你一个乞丐本就生得颠沛,如今这样的大难也不能让你解脱——上天也是,人凭什么修因果,你都已轮回成乞丐了,这样的磨炼还不够偿前世飘渺虚无的‘债’吗?仅是来这下界做一个凡人,又能摸索出什么‘道’呢?”
我听不大懂他的这番话,只知道了是官府军队夺回这座城池后屠的城。不过他讲的末尾的几句话倒让我有些气恼——本来我从大难中苟活就必是值得万幸的了,是当由衷快乐的事,而他的意思,难道不是我该死吗?可他在举止上看来并无恶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兴许是我理解得有偏颇吧。想着想着,他那张俊俏中隐含着两分桀骜的脸也随之离我越来越近,一会儿便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伸出手想去搭他的肩,他却往侧边轻轻一闪,躲了过去,脸上又划了一瞬错愕。我悻悻收回手,便不再尝试什么来跨越我们之间的鸿沟了。
我又开口,将刚遇到他时喊的话再问他一遍:“这附近有什么吃食吗?或者我们在这里找些吧。”他便答:“不远处的山上有野菜,本该是喂猪的,不过现在尚能果腹。”我有些诧异他竟想去山上找食物:“城里饭馆处弃置的剩菜剩饭不是有很多可以直接吃吗?且那里近,不用再跋涉,不然会损耗体力的。”他只是摇头:“现在天气归于和煦,那里的东西经过一整天也该腐败了,现在去吃想必会害了肠子,得不偿失。况且我也不愿吃这种别人吃剩的东西,就如嗟来之食一般。过两天应会有官府管的地方厢军来接管这座城池,为免去与他们相遇的麻烦,我会尽早出城,而吃腐肉伤身,吃完后必不会再有力气在城外行进了。”我想我们乞丐的吃食本就是这样的,现在我不也是康健着,何来伤身一说?但那人看上去是染着点富贵气的书生模样,可能的确吃不下这些东西吧,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与他约定傍晚时间在此见面,一起过夜,能保证安全,之后他就走了。还未谈几句天便与他分道扬镳,我微微有些失落,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厢军会让他有麻烦,可从他的谈吐中,分明听得出他不坏。
三
去原来街市上大家酒楼那片区域的路上,太阳耀得更烈了。现在分明是春天,我也没行多久,身上却已蒙了一层薄汗。身为乞丐,我穿的并不多,而这阳光却如攒动的火苗慢烘着我的皮肤,照得人心烦意乱。为了消磨些路途上难耐的无聊,我也就趁机开始猜测那个书生为何出现在这里——出逃不及,抑或大军压城时被家里的族长抛弃?这事刚刚竟也没来得及问,看来是我太紧张了吧。眼前的景色同之前一样,我的神经早已被刺激得麻木,也就不再避讳那些身下的肢体,顺其自然按最近的路走了。
等到了目的地,我发现之前繁华的那片区域应是经火了。一片半塌的屋厝下落满灰烬,在地上约积了寸余深。那些残存的半截柱子与垮下大梁的顶端,都被火焰在表层烙印了入木的黑,可由此窥见大火一斑。这些废墟边上,也东歪西倒地躺着不少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焦尸,他们连面容都辨不清,只留下了生命的残影。此刻我也顾不得脚下脆骨崩裂的细碎响动,只担心起来那些有钱人吃剩的余粮会不会早已成为焦炭。
从与书生模样的人约定的地方来到这里,虽说不远,却也抽去了不少我腿上本就不多的力气,这样空手回去终究是不值当的。看着烧得焦黑的一切,我转念一想,又回到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希望寄托给了神明,也觉得现在是上天赏我福分的时候了吧。于是我合上双眼,仰天祈祷,乞求上天让我能找到些没有被火烧到的残羹剩饭,随即蹲下身子,在地面的灰烬上跪下,尽心尽意地为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又虔诚地默诵我所熟悉的最有敬意的话来赞颂天神。此礼毕后,我站起身,便觉得浑身舒畅,仿佛此话一出,这地上的灰就全成了供奉的香灰;而眼前万物,都会被神明歆享,于是这片惨绝人寰的景象看起来也不碍眼了。我膝下的灰烬上是两圆浅浅的印子,它们似乎是我精诚的证明,有了它们我便再不必担心一切问题——或许如此。
我又四处找寻,果不其然,有一处看起来完好些的废墟后就是一家酒楼的后厨,而其依稀可辨的出口外面,就堆了些发馊的干饭与失水的蔬菜,竟还有几块干瘪的肉,虽然看起来是败坏了,但这种情况下有这么多尚在眼前的吃食,便是万幸,而那书生找野菜终究是难以果腹的。反正一切下肚都一样了,所以口中那一刻的感觉并不算什么,我便深吸一口气,抓起地上的剩饭就胡乱吞咽,口中马上泛起了潮涌般的恶心——酸中带苦,涩中隐着干硬,全然分不出其原本的味道,比起我平时吃的也差了不少——别人施舍的食物至少不会败坏得这么彻底。食尽之后,口中的怪味久而不散,不过今日胃却应一整天不会再叫了,这样便好,也使我会挂念这赐食的神恩。
阳光已不如之前那般毒辣,更显得沉着冷静些;天空仍然近乎于没有一片云,但那蔚蓝色也暗淡不少,有将垂暮的趋势,由此我便知道是时候回去了——在一座废墟中,没有一处可以作为挽留我的理由。归路上,我预备起了过会儿与那像书生的人聊天的话题。我记得他说怕被来接管的厢军遇到,怕引起误会,但于我来讲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而且这座城一毁,也没有其他去处了。我相信新接管这里的军队并不会觉得我一身乞丐的行当能有什么威胁,所以我此刻决定要留在城里,不然出城更是死路一条。总不能跟着书生,这样于他于我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走着走着,我渐渐已感受不到口中的余味,而胃中的饱腹感也促使我忘了那味道,心中反而窃喜一阵,以为那书生模样的人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只觉得路途无聊,便望起远远的天,不久便看得出神。那种感觉像是自己踏上了鎏金的云彩,而天幕上洒满的黄昏又像是给我的谢幕礼,好让这场劫后余生的大戏落下帷幕,转而过渡到未来的生活。看着日月仍在轮转,路边残存的几株矮小植物上也冒出了不少新花,我才知道这次灾难于整个世界来讲并非什么大事,也就当作随视线流过的血雨腥风,囿于其中只会徒增烦闷感,那把一切照常便好。刚好是这样可能载入史册的恶事发生在我身上而已,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四
思考的时候虽会走得慢些,但我还是按时回到了之前与书生模样的人约定的地点。眼前的他正蹲坐着,一只手里抓着些深绿的野菜,另一只手则拿上一片,提到嘴边,要其送入口中,见我过来了,并没有打招呼。我仍是热情地喊道:“我回来了”,之后看到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愣了一会儿后才点头示意。待走到他面前,我先开口告诉他城中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已被火烧的事,又分享了我来回路上的经历,只隐藏了求神的情节,不是怕他耻笑我,而是单纯不愿让别人知道罢了。
他从我的讲述中了解到我并没有避免吃腐坏的食物,便将他为数不多的野菜分给我一片,只说是让我补充一下水分,那时我才发现面对如今这令人震惊的屠城景象,之前竟让我连口渴都忘了,将那片微苦的野菜叶吃完后,方觉口中好受些,与在街市时的感受截然不同——干得欲裂的舌头终于得到了水的惠泽。他考虑的好像是比我多:经过血与脏污的发酵,再加上时间的催化,城里早没有干净的水源了,不过到现在,水质与食品怎么样,在我心里都是无所谓的了。我静静等他吃完手上的野菜,也准备问出我先前的疑惑。
“你的穿着显露出你并不是一个没有财力离开的人,那为何不走呢?但凡有能力的人遇上事,难道不是先保全自己再说别的吗?”他的回答令我有些惊讶,却也无可辩驳:“我本就是住在这座城里的一个读书人,家境也算殷实。前几日附近农民起义的事闹得沸反盈天,家父家母早就想携家里人离开,但我并不想走。且不说这里是我的故乡,主要是乡试的地点也在此附近,我想趁考前再把经书都通读一遍,好领悟圣贤的义理,中间有变故打断了就不好了,于是与家里人说自己想留下来。起初他们是绝不同意的,但我弟弟帮我说了几句话,和家长一起交流后便同意我留了下来。还有一点便是我当时以为义军仅仅是农民,就不可能有什么极坏的心眼,留下来也没事,等厢军将这里夺回来就是了。没想到义军确是不会害城里人,现今真正害人的,竟是官府!”之后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终究没说出来。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脸都像快要着火一般,语气也很怨恨,手更是握成了拳,在有意无意间时不时往下砸两下,就像发泄看似消不完的恼怒一样。我不知道他具体生哪一方人马的气,但受他感染,也跟着愤愤不平一会儿——只要不怨恨我就行了。我又好奇,既然他是想出城找本家的,为何不在醒来后马上去找。他说是怕城外留有乱兵,不便行动。后来我们也谈起了自己的家世、生活,也有许多彼此无法相互理解的地方,不过他明日便要走,自然不必再较真。
等可聊的话题渐渐说尽后,已到夜晚,我便感受躺在石铺的地面上的冰冷与膈应——特别是脊骨与四肢——保持这个姿势久了,未免也酸涩,若要以翻身来减轻这不适是不必的:风餐露宿多年,这样无人搅扰的环境已经算是优渥,又奢求什么呢。我仰望头顶的这片漆黑,见墨色在繁星间翻涌着,时不时吞吐些星辉,造成星星的明灭交错、闪烁不停。也许是为这幅图景伴奏,耳边响起了悦耳的虫鸣,轻快而柔和,使我想让时间永恒在此刻,忘了屠城一事——今夜应会成为蚊蝇们的盛宴吧!这虽是自然的定则,却也难免令我一阵恶心,再无意观赏夜景,随之在不经意间枕着东风,沉沉睡去。
五
前一天的劳累让晨曦根本叫不醒我,非要等正午艳阳高照时,我才得以迷糊地睁开眼。以前睡觉,我还会在身下垫些被遗弃的破布——若是在哪翻找到整床用坏的被子就更好了,漏棉或有破洞的情况都无所谓。现在在杂乱的石子上睡一夜起来,也只有精神恢复了些,而腰背仍是酸痛,想站起来时,一动弹就有一股痛彻骨髓的紧绷感从我的腰部往外扩散去,就连醒时还不痛的地方也难受了起来。
我试着转移注意力,转头想看看书生,却发现他半睁着眼睛出神,大概早就醒了,只是静静躺在旁边,之前也没叫我。他觉察我坐起来后就随即站起身,与我说道:“太阳升起前不久,我便忍受不住地面的粗糙而自己醒来,懒得起身,就又卧了一会儿。等我站起来想活动一下时,初阳高起,已能看清路,我看你还在睡,不好意思搅扰你,就径自去了北城门,本想直接走的,又怕你醒来看到我不见了会乱想,便回来了,早上那次权当探路。你我虽地位悬殊,观点各异,但在如此危难之际,能相见也算是有缘。这样的话,我离开时应当作别才是好聚好散。”听到这话,我心里五味杂陈,酿出了万千无以言表的情绪,最后只能应一声“嗯”。听完他的话,我就彻底清醒了,身上又没有什么可打理的,所以也马上站起来,告诉他现在我们就可以去北城门。他点头示意,我们就一起往北城门的方向走了。我虽有些好奇,但并没有问他为什么选这个城门出去,大概是正好离他要找到的地方近点吧。
因为昨日睡眠不佳而带来的酸痛,使这一路走得尤为漫长。昨晚休息的地方离城门并不远,但也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能聊的话题昨日几乎已被说尽,这一程路,我们二人无话可说,只能沉默不语,行了不久,城门就已俨然屹立在我们眼前:砖石从贫瘠的黄土里拔地而起,层叠交错地攀成了一座巨大的墙;那一堵灰黑的坚实之上,如今也添了不少血迹,将其底部处浸上了数处锈色,让那里墙壁的颜色暗淡得一片又一片,就如泼上了朱漆似的,黑红色溅得四散零落。
墙外,两扇巨大城门的广敞,周围则是各种穿着兵服的人的尸骸,因为经过打斗,那些人身上的伤更惨:凝固的黑血与泛白的肉体交杂着,令人不忍直视;脚边不远处则落满了箭矢。透过打开的城门往外一望,尸体少了些,但地上铺满了一层被烧黑的石弹与石簇。正午升隆的太阳像是被城墙顶托着一般,看上去在漫不经心地遣散着身边的光,也照得眼前的景物似乎随时有倾颓的风险,好像想使通行的人来担忧一下自己的安危。
“谢谢你能将我送到这里,我甚是感动。能与你这样我平时都不可能交往的人在一起行路,实在是丰富了我人生的见闻。我想亲人还在等着我,那我们就此别过。告辞。”听到这些,我不免有些难为情,最后也笑着回应了一句相同的“告辞”,挥起手臂,目送他消失在自己视野尽头才往回走。
六
看着天上的骄阳高悬,我愈发觉得口中干涩,便只得在心中恳求上天下一场雨——最好能像上次求食那样顺利。只要下了雨,我就能用一口在垃圾堆里仔细翻找便可寻得的破锅来泡野菜汤喝了。这一次,上天依旧很乐意成全我的心愿: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突然爬上了几片阴云,仿佛不久之后真得要下雨。我喜出望外,加快步子,回到了之前的与书生休息的地方等着,期待雨所带来的清爽与甘甜。我趁此刻上天高兴,能听人愿我,便让上天再给我一些能安身的钱财,好让我在灾后安生,也当作大难不死的“后福”了。
许完这两桩心愿,我越想越兴奋,以至于想让要来接管这座城的厢军早些来拯救我这个幸存者——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撑到那一刻的,毕竟要是腐食真得吃到无法下咽了,还有野菜充饥;上天又能合我心意,令我如有神助,岂不妙哉!一想到这些,我突发奇想,在回去时换了个方向走,欲到之前一直不敢靠近的富人街探探:不出意外,那里也尸痕遍野;却极有可能找到些没有被抢完的值钱货。
到了后,我立即搜寻起来,不过绕了那条街的废墟许久,仍未有所获;但要离开时,我迈开的第一步就感到被一块障碍物绊住,俯下身一看,竟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元宝!想必这就是所谓的“黄金”制成的——不知是谁逃难还不忘带上元宝,抑或是建筑倒塌时掉落的。我将它拾起,感受那股冰凉的金属感,以及与外观不相符的沉重——得到黄金这样的珍宝是我想都不敢想的,随之而来的则是溢于言表的喜悦,于是我对富人想取得新奇玩物的趋之若鹜,也有了几分理解。我将它抬起来仔细端详,发现上面刻了些不认识的字,但这应无关紧要;它在一整片掩映在云间的光下,被泽着明晃的金光,像是上天都在与我诉说其价值。接着,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在衣袖里,希望厢军来时,就能在军中将它卖个好价钱。越是这么想,我也越觉得未来充满希望。等我回到与书生待的“小营地”时,天空已铺满了乌云,日光也甘拜下风,看上去是穿不过云层了。那些云浓白而厚实,不从知何处飘来,不过看这阵仗,想必不久后必将下雨。于是我就躺在这块先前还觉得不太舒服的地上,静静地等待润物无声的雨。这一刻,我竟有些为书生惋惜起来:要是他还在的话,这个金元宝也许能给他当盘缠呢——现在我感觉自己似乎是一个财主,而非乞丐了。
刚才寻宝后有所收获的欣喜感让我暂时忘却了腹中饥饿,而现在一回过神来,我正好听见了胃中隐隐发出的嘶鸣,于是走到书生躺过的地方,发现那里还剩着几片吃剩的野菜叶——现在这样新鲜的食物已足够勾起我的味蕾了——我将那几片叶子捡起来,分离开,像细品佳肴一般,一片片地轻轻放入口中,再用舌尖舔舐,感受绿意的漾开与水分的滋润,最后将它们嚼碎时,也要用舌头点触上颚,确认自己一滴汁液也没放过。吃完后,我到不远处的废墟中找了一口破锅——如之前所想的那样,准备用它来盛雨水,好彻底解我的渴。我希望这雨也能涤荡身上的污浊,使我清爽些。何况今日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已明显比两天前浓重不少,且似乎每过一天,我的鼻子就会更受不了一点,由此看来,雨在当下是必不可少的了。已然昏沉的天色好像在证明我求雨的能力,于是我那种莫名的优越感又涌上心头,仿佛自己真的当上了知府大人,也达到了逍遥的境界。
不久后,浓云终于盛不住雨水,天上像是裂了一道口子,雨水随之涌出,尔后整座苍穹都被收不住的甘霖撕开,骤然,世间的一切都被模糊了。那一刹,我竟天真且浪漫地认为眼前景物的浑浊不清刚好可以反衬我看似注定陨灭的命运,随即在这片朦胧中,轻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找到伸懒腰的放松感,将脖颈与背脊拼命向后拉伸,想放松一下精神。这时,手臂不觉摆动起来,如同飞鸟一般上下扑腾,也许想体验自由。不久后,我全身被雨水浸透,褪去了身上汗水和脏污粘稠感,前所未有的凉意与舒适也漫上心头。
休息一段时间后,那一只破锅中果然积了不少水,我也不顾干不干净,大口地喝下去,像一头嗜水的牛。饮毕,我把锅放回地上,等待水再一次累积,到时候也好储存起来,以防接管城池的厢军太晚到,只能将我同没逃出去的人一起收尸。过了几个时辰,锅里的水早就足够我喝,而地上的水也悄然积起来了:虽说满地的血已完全凝固,但经历了雨的冲刷,水底也开始泛开浑浊的污水,表面更是浮上了不少异物,这场面依旧令人发怵。不过积水倒是把弥散在空气中的臭气沉淀进水底,这样的话,也许积水顺着城门流出去后,城中就会干净不少。
我担心晚上雨还不停的话,会让我在睡觉时被淹到,便起身出去城中的一座小丘,那里似乎是某位富人为了造景堆砌而成的,不久就废弃了。它并不高,只有几十尺,我轻而易举地爬了上去,找到一块空地待着。雨一直下,我也不知有什么可做的,只能开始想象日后的繁华:当厢军一来,将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后,我就能把那块元宝卖了,从而真正在城中找到一间容身之所;之后避难回来的或新移居来的人知道了我在屠城中存活的事迹后,甚至可能还会成为城中新的焦点,像是给个“建城第一人”的名头那样。在无数美满的幻想中,我忘记过去的痛苦,渐渐睡去,毕竟迷茫而昏沉的大雨天本就适合睡眠。只是在睡前,我不知为何,腹中起了阵痛,但觉得睡一觉就会好,也没放在心上。
下雨时是很难辨清时间的,昨日我应该睡得很早,一觉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清醒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腹中传来的一阵剧痛,令人难以忍受。哎,不会是腐肉吃成的吧——看来书生还是有远见的,让我别吃。我心里暗道不好:现在也只能等军队来了。如同断肠般的苦楚使我不敢再吃那些废墟中散落的食物,生怕胃里再生出什么差错——但若如此,那便要叫我采野菜都无力了。这一日采菜,我弯下腰时极为疼痛,每摘完一株菜后都像被刀剜过后背,但为了生存却不得不这样,也说不出什么怨言,毕竟连上天都已经给我的已经太多。
七
不知是我的祈祷又发挥了作用,还是官府实在不愿放弃一座无人占领的空城,无论如何,我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连意识都已模糊不清后,官府的军队终于来了。那一日,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神志清醒了不少,眼睛也明亮了,就连再难动起来的身体都仿佛被注入了许多力量。
起初,我以为眼前人是因我过度劳累而产生的幻觉,但仔细一辨,他们密密麻麻,穿盔戴甲;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这是我怎样也想象不出来的。领头的那人还挥着大旗,上面绣着我不认识的字——好大的阵仗。这景象,我在小丘上看得一清二楚,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马上挣扎着想爬下小丘,好让他们军队快些发现我。但我近些日子连找野菜的力气也没有了,又怎可能作出下山这样的“壮举”——虽然精神上是振奋了不少,但物质的身体依旧诚实而不可欺。我试着动了动身子,可剧痛并无丝毫减轻,令我难以忍受。即便如此,我仍坚信未来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自己躲得过屠城,熬得过空城,不可能折在当下厢军到来之际。我突然想到有钱人生病,会请大夫,大夫们应如造物者那般能医百病吧,不然怎会有人一病便找?而军队要打仗,必会有很多伤员,自然需要大夫。我只要离开这里,军中的大夫必能医好我,至于资费,那块大金元宝仍与我相守着,一定够。
我等军队行进到我所在的地方附近,观望了一阵他们的所为:用木推车装载满城尸骸,运出城去;清理断壁残垣,甚至还打扫废墟。于是我彻底放心了,认为这支军队必与之前屠城的不同,虽是一国的,并不会举国一气,也许屠城的那支军队正好是由嗜血的独夫带领的,而来接管这座城的,则有明智的将领。
不到半个时辰,士兵就到这座小丘下了。我嘶哑着干涩的喉咙呼喊起来,只为引起他们的注意。真正上丘的士兵很少,只有两个,应该是他们以为小丘上未必有什么可看的吧。等到那两人上来时,我才看清他们具体的穿着:紧身衣裤,身披铁甲,手上都拿着把锋利的刀,干练而清爽。一会儿后,我便与他们的视线四目相对地撞在一起,他们几乎是在一瞬间警觉起来,同时用刀对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活死人之类的怪物。于是我示意他们把兵器放下,告诉他们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是那场屠城的牺牲品,身上的可怖模样则是病的,根本不是怪物。他们稍稍放松警惕,但一听到“屠城”这两个的字眼,便立马为军队辩驳起来:“清扫叛军的那个将领我知道,他自幼是武家出身,看不得对敌军投降的事,是在这方面误会这座城了,才会屠尽一城的人。他想收复这座城池时,发现这里明明已经被叛军占据,竟保存得十分完好,没有一丝战争的痕迹,便断定全城皆降,于是让手下的士兵将此城屠尽了。将军后知后觉怕这样会伤及无辜,欲让手下停下时,一城人早没了。你得以存留下来是万幸,不过看起来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早死早升天。”
听到士兵对我剩余寿命的判断,我心里一寒,马上告诉他们我身上有一块金元宝,问他们能不能卖了,用换得的铜钱给我请个大夫。他们先笑我是将死之人,话也说不清了;又说我是守财奴,这样大的灾变都不忘捞一笔金,然后才打趣地问那个金元宝在哪——虽说表面上不是很信任,甚至有些戏谑的态度,但他们还是在某一瞬间于眼中闪过了一丝凡人该有的贪婪。我答道那元宝就在我的衣袖里,是鼓出的那一块,他们过来将其取出,把玩了一番,又用牙齿咬了咬,确认是真金,便又惊又喜,满面春光。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其中一人蹙起了眉,与另一人双双背过身,小声嘀咕了几句,转回来时却只对着一处紧张地看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时,他们已然变了一番颜色,脸已倏地阴了下来 ,似乎带着几分无中生有的怒气,颇有威压道:“上面的铭文刻得一清二楚,这元宝是府库储备的黄金,非为官者是不可能拿到的。你想必是偷的或趁乱捡的吧,怪不得苟活,都是这样的灾难了,你竟然还有心放在钱财上 。”话还没说完,他先收起了元宝,“这种金子无法流通,金匠也不敢重新熔铸,不然就是死罪,捡到只能充公。你随便拿什么金银财宝都不要紧,毕竟战乱之中,谁又能溯其来源?不过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把这种脏物拿给别人换钱,给的竟又是我们军队,真是有些无法无天。”我极力与他们解释自己既不识字,又不知道府库储备黄金的样式,真的只是随地一捡;但他们就认定了我是贼一般,根本不听我的话,收好元宝就转身走人。我也终不知道那元宝上刻的字究竟是什么。
八
军队到来后,我的生存状态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多数士兵连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哪有空来施舍我;元宝也被没收了,更见不着什么大夫。于是我的身体状况在失去信念的支撑后急转直下,应离死不远了。我前一日寄托在军队上的希望,今天之内迅速堕落成了空洞的绝望,以至于现在连“活着”这样最基本目标都难以达成,也只能叹大难临头,我等贱民果然是必死的。若追根究底,我却对这个世界根本恨不起来——我许的愿,上天哪一项没有满足我;我所盼望的厢军,也已经在我眼前!我只好恨自己——但我一直在以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命运能带给我一次新生,若真要恨,又有什么可恨的呢?一生都快望得到尽头了,我连死都不得死个明白。这样算是读书人说的“麻木”吗?我不知道。
我本以为今天晚上自己就会毙命,没想到刚好有士兵怜悯我,给我送了些冷炊饼与水,令我受宠若惊,才终归没有被夜里的梦境诱拐出人世。我仍看到了翌日清晨的太阳,只是那光明,已与黑暗的感觉无异。四下张望,我发现城中环境明显比之前好得多,都看不见什么尸体了;空气里也几乎没有血腥味了,只有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气。突然,小丘下来了一辆运货的推车。我正想着是什么风把它吹来的,就模糊地听见不远处士兵的谈话。他们讲的似乎是天子要来前线劳军,正好要来这座新收的城池视察,顺便鼓舞士气的新消息。我想正是为此,所以要将整座城快速清理一遍,让我与城内那些碍眼的尸体完全消失,让天子住得舒坦些。随着逼近的脚步声,我的心风平浪静,没有恨意,只是遗憾。他们用一张破旧的草席将我扛下山,生怕脏了身子,似乎是要把我藉骸藁葬,然后就被重重扔上了推车。他们义正言辞地说是天子将幸,先请我出去避两天。我清楚我苟延残喘的命已不可能再余下两天,因为四肢的虚弱无力和胸腹的萎靡无不在提醒我:你也是个死人了。现在我的意识也渐渐随着股趋势飘飞,不久就应散去。
推车上不只有“我”这一个东西,还有许多陈旧的杂物与废墟中的烂木头。我想不把我跟尸体一起运,是他们给我最后的尊严了吧。在干硬的草席中,我的身体时不时会被突出的枯草刺到,也能隐约能感受到身下木板的粗糙——这双重的痛苦就像千万根针在我的伤口处胡乱地又扎又磨。幸好草席没有完全遮住我的眼睛,让我还能再浏览一遍人间倾颓的风光;不过视野的下半部分还是覆着半边草席的,看上去棕黑而模糊,如同每天早晨我起来后,看不清下半天的命运似的——但我这命运本就是黑的,而且比这肉眼可辨的黑,暗淡得更彻底。我不愿再想,于是转动眼珠,发现上半部分视野中竟有湛蓝的天空,那说明今天是雨后难得的一个晴天,本该娱乐的。送我出城的推车边上没有人议论我——以他们的性格,看到有个活死人近在咫尺,这事必将成为上好的谈资。如若那样,我就真的是如地上的尘土般,会被人随意践踏来取乐了。忍着剧痛,耗尽全身的力气翻半个身后,我发现街边不少被毁的建筑都已开始修复,其中多数的框架也都打好了,路上也有些不穿军装、百姓模样的人了——能让厢军这么高效的,也只有天子亲自来查了。如果天子因没看到我的惨状而少一分对人民的担忧,多一分对胜利的满意,那我便算是为国家办了件有益的事吧。
出城门后,我发现本来荒芜的郊野间出现了一座由废弃物积成的巨山,等推车行至那座“山”的山脚时,他们就将我同别的垃圾一起倒下车,自顾自回去了。我知道我已活不过一刻钟,就想在死前再抖动一下身子,最后体验一次运动的感觉,而这样正好将卷起我的草席散开了,才发觉身边除了废物外,还停放着不少裹好的尸体,可能要择日烧掉或投入城外河中吧。我现在对这种身后之事早已不在乎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近几日的反思——那只是我生命中的几天,却正好是最离奇的几天。早就听说人在死前大多会悔恨什么,如今看来,我也不例外:我后悔自己从尸山中爬出来,而不是与身边的血肉之躯一起长眠;我后悔自己还没问过就笃定不能跟着书生走,而是相信遥不可及的厢军;我后悔将自己挣扎着苟活成这副模样,也要撑到厢军过来,而不是任无常在梦中将我带走。这一切的努力,最终倒成了我精神上的折磨。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疑惑起来,自己的死,真是命中注定的吗?连上天都会恩准我所恳求的一切——也许就因为我只是个乞丐,所以那些被赐予的东西,最后都会同我一样,不值一提。既然生来就是乞丐,或许我的灵魂就是负罪的。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毕竟是将死之人,彻底坠入绝望的深渊于事无补,反而会让我化作厉鬼,死不安生。最后将眼珠转了一圈,我就想结束这无谓的一生;死前在我脑海中幻变的画面,是一片荒原上凌乱着几棵枝叶稀落的树,虽有几分绿意,可我却无感。
这座城门应是之前送走书生的北门——我一生都没出来过,如今能领略其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巍峨高耸、庄严肃穆的宏伟态势,竟要归功于我被驱逐这事。身后那座“山”我是不想看,也看不到了——虽然我这几天都伴随着满眼熟视无睹的血度过,但对其的轻微害怕仍是难免的,故而绝不能让它们最终还存留在我的脑海里。长叹一口气,我解脱般地闭上了眼。
眼睛能关住,耳朵却不行。临死前,我耳畔又回荡起两个熟悉的声音:“呵,你真是坏透了,明明也不识字,怎么可能知道那元宝上写的什么,就这样抢来,真不怕遭天谴。” “留他一个活口都是我大发慈悲!跟个乞丐有什么可费心的,得了元宝便是——这不是晋升了吗 ,才得空出来逛逛。”
于是,我真正死去时,也带上了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