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如尘(一)—门槛后面的世界

 

过往如尘,在这世间,从来改变的是我们,我们又何曾左右得了时间呢 ?

记忆中老屋中堂的门槛有一米多高。小时候的杉个儿小小的,大概比门槛高不了多少。但每次往后厅去,总要艰难地翻过门槛,仿佛翻越一座山。(长大后常听人们说人生的一道坎什么的,原来并不是毫无理由地瞎说)

那个高高的门槛对于杉来说无论翻越它有多难,却都是前往后厅的必经之路。因为后厅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有热闹的井台,水井里有许多好大好大的鱼,有在井边洗衣的左邻右舍,成片成片的欢声笑语,有讲家族精彩历史的后厅伯母,还有后山上一声比一声高的蝉鸣,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弥漫着扑鼻的芳香以及诱人的香甜的野果。于是杉一次次地难抵诱惑,一次次地翻越——门槛

(1)后山

每次杉总是匍匐着,将上半身横着趴在门槛上,然后再缓缓地伸过一只脚,这样另一只脚就很容易得跟着着地,于是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拍拍身上的尘土(门槛上不知沾了多少人鞋底的土),然后象个得胜的将军向后厅奔去。

那时的政府还没施行计划生育,所以人们总会生许许多多的孩子,象王家这样的大家庭,自然是人丁兴旺,热闹非凡。老屋的孩子们都和杉一样喜欢翻过门槛到后厅去,可见那是多么好玩的去处。

夏天到了,知了在山上叫得一声高过一声,好嘈杂的。却总能吸引着杉这帮小孩儿往山上跑,他们毫无恻隐之心地逮住那些还没长大的小蝉儿。那些小蝉儿,薄薄的蝉翼,扑楞扑楞着,通体碧绿,象苍蝇一般大小,叫声也小小的,比起它们的父母,哥哥,姐姐的叫声来得更动听和清脆。孩子们总是把它们装在小小的火柴盒里面,时不时地打开来瞟上几眼,或者和小伙伴们攀比谁逮到的个儿大,叫声响。小小的年纪总是幼稚到不知道爱惜这些小小的生命,以至于那些小蝉儿不是个个饥肠辘辘便是不堪忍受折磨在孩子们打开火柴盒的空隙一下子飞走了,有时候大家也会惆怅好久,但过后又重蹈覆辙继续围剿它们。

山上有一种叫“金龟树”的灌木丛,矮矮的,墨绿墨绿的椭圆形的叶子。到了每年夏天,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儿,黄色的花蕊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个时候会引来许多的小馋虫:有蜜蜂,蝴蝶,最最好玩的便是和它一样长着墨绿墨绿的泛着绿光的“金龟子”。之所以称它们为“金龟子”。是因为它们身上长着许多金色的腹足。它们总是仗着自己身上绿色的伪装,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于是就很放心且贪婪地趴在花朵儿上吮吸着花露。杉只须悄悄地靠近它们,轻轻伸手过去便可手到擒来,再把它们装在玻璃瓶里,顺便采些花儿放在瓶子里做为它们的食物,欢天喜地地回家找伙伴玩儿去。

金龟子有许多玩法。最简单的玩法,便是在它的一对前足上绑上细长的绳子,牵着绳子的另一头,让它飞来飞去。它的身上有许多的触角象钩子一样飞着飞着便钩住杉的衣服和头发,好半天才能取下来,它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要丢掉它们的前足,不过它们因为有许多腹足,所以即使掉了一对也并不影响它们飞行。更高级一点的玩法就是绑住它们的两对腹足,在细绳上穿过一小段麦杆,再绑个小瓦片坠在下面,由于有了重力的阻碍,它飞不高,飞起来的时候就不停地转圈,速度越来越快,就形成了一个泛着金色的碗。金龟子的生命力极强,常常不能忍受杉的玩弄,在杉丝毫不防备的时候飞走,于是杉又和小伙伴们一起又漫山遍野地寻找金龟树捉它们,而每次都满载而归。

末夏,满山的金龟花开到荼蘼便会结满红红的果子,象陀螺一般形状,身上长满了密密的绒毛。摘下来洗去绒毛,挖出里头满满的籽儿,加上些许白糖或盐,便是最最美味的零食。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山上有许许多多的野果子:令人垂涎的水灵灵的野草莓,墨紫墨紫的桑椹子,同颜色的莲子乌,橙色甜甜的金钟,以及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果子,野生小豆角和树叶经过加工之后可以吹出不同的声音。那时候杉和伙伴们的零食和玩具都不用掏钱去买,因为山上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

( 2)粮  仓

杉他们家的老屋距今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上下两层四进的木质结构,楼下是大伙儿的住处,有前院,前院有左右天井,有正堂,正堂左右两边为东西厢房,依着东西厢房排列的是厨房。有后院,后院也有天井以及水井台。楼上的是大众的粮仓,后厅依着墙有一条狭小的楼梯可以上下。

都说民以食为天,以前乡下家家户户都建有大大小小的粮仓,丰收的季节用来堆放谷子,小麦,黄豆等农作物以及一些重要的物件。老屋的粮仓很大,有许多房间,于是杉的后门堂哥的两个女儿便搬到楼上去住,因为孩子们长大了都希望有自己的个人空间,虽然粮仓里光线也不好,白天有时都需要点灯,但是她们却相当满意这样的小天地。她们的年龄与杉不相上下,杉便常常与她们躲在楼上,玩捉迷藏,跑来跑去,弄得木板“咚咚”地响,总会招到楼下大人们的一片厌弃之声:“吵死了,吵死了”。杉则和孩子们躲在粮仓里得意地窃笑,享受恶作剧的快乐。

杉最怀念的是刮台风的日子。

记忆中老屋经历过几次迅猛的台风。那时只要台风一来,前厅后厅一大屋子几十口人就都躲在粮仓这个温馨的避风港里。粮仓里有的是地瓜,土豆,大米的,大伙儿一起蒸着煮着吃。虽然外面风狂雨骤,粮仓里的大伙儿却依然高谈阔论,笑声朗朗。一起打牌的,说故事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台风的影响。那时的人们思想甚至欲望都简单得多,少有勾心斗角,少有尔虞我诈,邻里亲朋之间相亲相爱,遇到台风这样的天灾彼此就是彼此的坚强依靠。

到了风停了,天亮了,下楼一看,都傻眼了,厅里全是海泥,有时若是恰好台风又碰上大潮,就会有大量的海水涌入,带来许多海泥。只听见小猪们在墙角“哇哇大叫",鸡鸭在天井里游泳,颇有《少年派》里的场景,当然那时候的人还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有这么一部电影问世。

大人们穿上高高的雨靴。男人们拿起锄头和铲子,热火朝天地开始铲海泥,女人们则除了过年大扫除之外开始了又一轮的清洗墙壁,家具。而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地拿起家中的篮子,木桶到门前的小溪里去捡从山上被洪水冲下来的农作物:有土豆,芋头,地瓜等。浑浊的黄色的洪水激流而下,水里还飘着许许多多的鱼,因为不堪洪水的冲刷都翻了白。孩子们争先恐后的捞啊捞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桌丰盛的午餐。

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快乐都来得那样简单,一把豆子,一块年糕,都足以让孩子们欢呼雀跃。对比现在,虽然社会科技高度发展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孩子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但是现在的人们却难得能感觉到那样的快乐和满足了。

(3)老 井

老屋的后院有一口大家赖以生存的水井,也是杉和伙伴们玩耍的好去处,是女人孩子们的自由天地。如果溪边的石头上坐满了洗衣的人,王家的女人们就会在自家井台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家长里短。孩子们则是妈妈的跟屁虫,在边上上窜下跳,也帮忙打水,不亦乐乎。

这口老井大概跟老屋一样老了,井水却一直源源不断,冬暖夏凉,甘甜如饴。井里养了许多年的大青鱼,时不时地到水面来冒个泡,上下翻腾,摇头摆尾的。这些住在老井里的精灵,大约喜欢和孩子们玩躲猫猫,惹得孩子们眼馋了,一个个翘着小屁屁轮番趴在井口,一等就是大半天儿,也不见它们出来。只见着井里自己的影子,很是惆怅得象个大人一样长嘘短叹。女人们紧张得地骂着驱赶她们的孩子,因为以前村子里常常发生孩子不小心掉进井里溺死的惨剧。

每到过年的前几天,男人们便聚在井台上开始齐心合力清洗水井。取一把长长的梯子放进井里,倚着井壁,一个人提个大篮子下到井里先把鱼捞上来,这些鱼一比一年大,甘甜的井水滋养着它们,一条条丰硕肥美,很是养眼。接着男人们用长长的刷子刷洗井壁,完了把污水排掉,新的井水便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再排干,如此反复多次,井水便清澈见底,再把鱼放回去。倘若有人见到这么大的鱼起了贪念,想要捉一条带回家过年,是要遭众人唾弃的。这些在井里生活了好些年的鱼在人们眼里是具有了灵性的,它们仿佛与老屋融为了一体,人们坚信伤害了它们是要有报应的。看到它们就连杉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也都要粛然起敬。只可惜多年以后,老屋荒废若此,井台上杂草丛生,不知那些与老屋共生灭的精灵们如今魂归何处,希望它们是飞升极乐了,过它们原本懵懂简单的日子。

前几日杉在梦里听到满山的蝉鸣,仿佛在唤杉:“归去,归去……”。看到天井里的小龟爬出来,爬到杉的脚边来抬起头看着她,亮亮的绿豆似的小眼睛里竟不停淌着泪,杉醒来满脸冰凉的泪水,她坐在床上怔忡了好久好久。近日来不知是否年纪大了的缘故,小时的记忆时常清晰地浮现到杉的眼前来,再也回不去了,杉那远去了的欣愉洞天。

原来韶华的过往,是一去不回的,如江里的波涛去来,人间的花朵开落,就在去来与开落之间,我们美好的人生便已长流永逝,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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