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龙|从前车马慢
原创: 叶小龙 深圳鹤隐山房 2018-08-17
似水流年
来自深圳鹤隐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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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倚靠在沙发上打盹时,耳边传来叶炫清唱的木心的诗《从前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听完却瞬间失了睡意。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这曾是多少人的“从前”?而这“从前”却在所谓的日新月异的变迁里丢了。
少年时,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这个城市有个美丽的别称,唤作“槎城”,意即水上的城市。两条江水,一清一浊,在交汇处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一半清可见底,一半黄浊不堪。站在紫金桥上,远远望过去,就如同青黄两色拼接在一起的锻带,袅袅婷婷,向东流去。
这座小城被两条河流一分为二,城南是千年古城,城北则是稻浪翻飞的乡下,各色杂树掩映下,是低眉顺目的老式砖瓦房,也不知道住了多少代,传了多少年。
城南也不大,数条数得出名的道路,对称分明的叫法,让人一目了然。例如有上城,就有下城,有上角,就有下角。骑个摩托车从南至北、从东到西,估计也就半个小时就绕完了。
槎城始于先秦,得名据说在清乾隆年间。虽是千年古城,我记忆中,除了修建于晚清民国年间的太平街,散落在小城里各个宗族的老屋、颓掉塔顶的龟峰塔、污浊不堪的鳄湖(本地人口里东门塘与西门塘的合称,水中并无鳄,不知因何命名为鳄湖),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的历史痕迹。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槎城旧有八景,分别唤作:桂岫晴岚、梧峰夕照、宝江渔唱、石径樵归、龙津晚渡、东浦春耕、龟峰宝塔、燕石长亭。这八景中,除了龟峰宝塔熟知外,其他七景俱闻所未闻。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却也合情合理,一是除了龟峰塔外,其他七景均在城外,学校老师或家中老人未曾告诉过我,即便说了,对于年少的我,也许不如外面驼着背,挑着担,声声拖长了水源音叫卖“胶粄、水粄(一种客家蒸糕),一吊钱一只”的声音更加悦耳入心吧。
我们家不是槎城本地人,自然没有资格像当地的大族如谢氏、黎氏、邝氏一样居住于雕梁画栋的老宅子里。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与分别多年的母亲、哥哥重聚于槎城,我们自住在一栋七十年代末建的、两层水泥砖瓦混合的独立房子,与旁边十来户人家墙挨墙、门对门,共享一个小小的水泥地铺成的院子,很像2000年后兴起的联排别墅。只是我们的“联排别墅” 幽深而潮湿,前后开着小小的窗户,一到“转潮天”(类似江南的梅雨季节),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和土锈味,不时还能见到蜈蚣、蚂蚁、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墙上、地上爬来滚去,张牙舞爪。见到灯光就飞来飞去、有着透明双翅的白蚁直往人身上撞,随手扑打,掉了一地的白色翅膀。
院子里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下雨时,楼顶的雨水直接飞流直下,冬天则北风呼呼灌入其中,整个房子好像雪窟一般。楼梯又陡又高,有一次与哥哥打架,我直接从十几级的楼梯滚下来,撞到一楼的竹椅上,鲜血直流,家人见了赶紧抱我上医院,缝了好几针。以致多年以后,每每梦见这个房子,总有爬不到尽头、又高又陡的楼梯,或是站在楼梯最高处,想下来却总是无处下脚,正着急间,醒了,满头淋淋的汗。
这个房子只一个好处,便是有一个宽宽大大的露台,除了晾晒衣服与养鸽子外,阳台上种满了霸王花与白色的菊花。霸王花是一种可食用的花,叶子硬而肥厚,三棱有节,状如节鞭状,又像是秦叔宝所使的金装双锏,很是威武。花冠硕大,像极了昙花,怒放时无所顾忌,霸气十足,故人称之为霸王花。花开季节,高高的女儿墙里墙外,缀满洁白壮硕的花朵,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煞是好看。当然,彼时种霸王花并非为观赏,而是作为煲汤用的食材。
而菊花就不一样了,纯粹养来观赏。我记得每年深秋初冬交际之时,随意种在残缺不全的花缸里的菊花恣意盎然绽放、一丛一丛、叠着枝、挨着叶、密密团团,如霜似雪。家里人并不爱在这个露台上出没,而我,便常常独享了整个秋天最美的风景。搬张躺椅,拿本书,闻着菊花香,便是一个下午。
八十年代,家家户户还用着粮油票,我住的地方离粮仓很近,步行两分钟就到了。粮仓有大铁门把着,闲杂人等进出都要盘问,每月的开仓放粮日,跟着母亲用粮票换米换面,才得以进入。我最喜欢冬天里的粮仓,被暖暖的阳光洒满,漆成黄色的墙面干净整洁,上面无非写着那个时代的标语,标语内容却早已忘却。运输的卡车进进出出,电线标上的麻雀起起落落,啾鸣着,寻找每一个可乘之机,啄食地上偶尔洒下的米粒。整个粮仓因着米、面上下搬运,扬起一股新鲜而丰盈的香味,这是新米特有的气息,闭上眼睛使劲闻,让人无由涌动着一种饱饱的、懒洋洋的情绪。
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时间过得像蜗牛一般慢,慢到数着日子等放寒暑假,数着日子等荔枝成熟。我们院子一墙之隔就是县委招待所的后花园,因院子里的大人大都在县委工作,为出入方便,每家每户都在一楼私开了一个窗户,直通后花园,平时锁上,需要出入时打开,大人小孩都可以爬过窗户,畅通无阻。花园里载种了各色花草和黄皮、荔枝、番石榴等果树。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十几棵荔枝,枝木婆娑,平常亦无人料理,浓荫之下杂草丛生。果子还没熟透,院子里的孩子们早已穿过自家的窗户,爬到高高的树上。当时的我,跟着哥哥和院子里的大孩子,常去偷摘。我年纪小,个子也小,只能看着一个个比我高出一两个个头的大孩子爬到树上,在树上如猿猴般腾挪跳跃,边摘边吃,我只能在树下引颈翘盼,咽着口水,等着他们把摘到的荔枝扔下来。
这个后花园无疑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游乐场,更是解馋的好地方。春天番石榴甜到发腻的花苞,初夏的枇杷和黄皮,盛夏的荔枝、番石榴都曾是我们觊觎的对象。在那个零食奇缺的年代,树上长的果子,只要无毒,都毫无例外成为我们口中的美食。包括大院马路边上那棵中秋一过就长满累累红紫色果实,被唤作“金斗”的树,果实有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每到成熟季节,树底下常有我们院子里的大孩子拿了长长的竹竿扑打果实,边上则有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拍着手,兜着衣服的下摆,口里嚷嚷着“左边一点,右边右边,不对,再往上一点”,因为是无主之树,倒也从来没有人出来制止我们的“暴行”。
金斗树下就是名扬槎城、号为“全记猪脚粉”的店家,店主姓黄。那家人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两女,每个儿子都不太读书,以做肉丸粉、猪脚粉为生。我印象里,黄姓大叔孔武有力,每天5点多钟就在那厚达50、60公分的砧板上“打肉丸”,只见他常赤了膀子,抡起两根厚实的棍子,左右开弓,打在厚砧板上,发出节奏明显的“咚咚咚”声,透过院子传到每家每户。这声音一传来,我们就知道天要亮了,倒比闹钟好使。等到我们上学,出了院子,下个台阶,迎面而来的就是那令人垂涎三尺的肉汤味。黄大叔心善,从来不在肉丸添加面粉,因此经过他一番锤打的肉丸吃起来又香又脆,而且韧性十足,相当有嚼劲。
猪脚粉一两元钱一碗,在冒着热气的汤里把香喷喷的猪脚和肉丸打捞上来,扔在大大的碗里,再把涮好的细米粉覆盖其上,浇上猪脚汤,最后一道工序是必备的,就是洒上刚切好的葱花、洒上几点胡椒粉。端到你面前,不需三两分钟,就着热腾腾的香气,连汤带肉,狼吞虎咽一滴不剩干完。我不晓得在整个少年时代,吃过多少碗,但我却知道,无论搬了多少次家,或离家多远,常常怀念这混和着新鲜葱花和胡椒粉的猪脚粉,而且必是金斗树下的这家。
说到吃,每年过年时,孩子们无异是最欢欣雀跃的,蛋卷、料花、薄脆、米饼、麦芽糖、米糕,糯米糍,花生、腌萝卜、榄、梅等凉果林林总总,也只有那几天可以敞开了肚子吃,也不会招到大人的责骂。在这些零食里,我最爱大姨母做的蛋卷,香香脆脆、甜而不腻。我的生日恰好在正月初六,亲戚中最疼我的是外祖母和大姨母,每年我生日都劳她们惦着。外祖母身体极健朗,活到九十余岁,每到我生日当天,必会走好几公里的路,从家里给我带上几个煮熟的鸡蛋,当作我的生日礼物。而大姨母则年年如期为我准备一箱亲手做的蛋卷,无论我去到哪里,这箱蛋卷伴着我奔东跑西,直吃到正月过完。
母亲过年时会酿酒,炸油果、糖环和角仔,清明做甜甜的艾粄、夏天变着法子做各种糖水,包括绿豆汤、番薯汤,芋头汤,我高考那年,还天天逼着我吃甜鸡蛋糊。想来,我这样爱甜食,也是在这个时候被惯出来的。可惜的是,后来母亲得了糖尿病,家里所有甜食一律断供,只能出去外面找甜食。
太平街邝屋巷的芝麻糊,就是最好吃的甜食之一。槎城有句老话,“黎强马烂邝糊涂”,黎氏屋大人多,有“黎半城”之称;马氏家境好,族中年轻人比较喜欢挥霍;而邝家芝麻糊做得最好。说起他们家的芝麻糊啊,那是一等一的软软糯糯、绵滑无比!刚出锅时,芝麻的香味,喷薄而出,弥漫在整个店面里。让你恨不能一口气吞下去,但你这时候却又不舍得一口吞下,只能用瓷勺子沿着碗,一圈圈地勺起来,慢慢送到嘴边,孜孜悠悠地舔着,看着满满一碗越来越少,直到吃完,未了,把勺子里残留的最后一星半点舔干净,才拍着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的离开。
那时候的人们总是很诚恳,买东西时店家生怕缺斤少两,背后被人“谈道”(说闲话),吃碗猪脚粉给你搭两个肉丸子,喝个芝麻糊,堆在碗里快淌下来。那时候的人们也无分贵贱,不分亲疏,哪家先买了电视、装了有线电话,邻居们不请自来,主人家也不见怪,背后亦不多“谈道”。但若是哪家有个三灾六难,整个院子里便弥漫着一股戚戚同悲的意味,连亲人间说话亦在那关键的几天里压低了声音,生怕冲撞到那家有难的人。当然,哪家若是有个什么“新闻”,不出半天时间,大人小孩都会晓得。我曾经很痛恨这种家长里短的氛围,等我读懂时,早已沧海桑田,变了人间。
少年的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总想着早一点飞出这个小小的、于我而言牢笼一般的地方,于是便常常一个人跑去看江水,因为少年时总觉得江水可以去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站在江边,我常幻想着随便搭上其中一只船,任其带我到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们家住的地方离江不远,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站在桥头或岸边看江水便成为我最大的消遣。
在撤县设市之前,槎城的城南与城北只有两座大桥,其中一座东大桥通往紫金县,一座北大桥通往连平、和平县,一过桥便是城南人眼里的乡下了。对于乡下我并无多大兴趣,因为年年的春游都会去,无非在野外生个火、烧个饭,吃完,春游也就结束了。我在意的是,这江上片片白帆,它们究意去往何方,我从未向人提及,他人亦从未告诉我它们往往来来做什么?
靠紫金大桥,有一处码头是我常去的地方,说是码头,其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码头,我只见码头上堆了一堆堆的沙与石头,从未见到我心里想着的五花八门的时髦玩意。码头上人迹罕到,只有我,常常从石堆里捡出好看的石仔,带回家,养在玻璃缸里,当作宠物一般。
另一处码头亦是我常到之处,便是现在的珠河大桥。珠河大桥修建伊始,只架了浮桥,用密密匝匝的小舟样的木板架在桥下,边上还缚着轮胎,浮在水上。人走在上面,颤颤巍巍,既安全又刺激。我最喜欢在不用上课的周日一早起来去看这个浮桥,只见清清的江上,水雾氤氲,浮桥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早起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由高处向河中心俯冲,突然消失,你以为他冲到水里去,不一会,又在更远处出现他的身影。在影影绰绰之间,行走在桥上的人,与浮桥仿佛构成了一部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水墨电影,剧情一直在变化着,生动而有趣,常令我看得入迷。
不用上学的日子过得更慢,除了看江,还有一个消遣便是躲在家里的厅堂发呆。记得高中时,家里人都似乎很忙,周六日多不在家里呆着,所以厅堂便是我的天下。九十年代早期正是周华健、林忆莲如日中天的时候,家里有录音机,我常常把录音机开到最大声,着了魔似得听那听了不止千遍的《花心》或是《倾斜》。迄今,我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来,犹记得年轻的周华健情深款款地吟唱:你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在那个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的年纪,也许深藏心事是最恰当的罢?家里的厅堂在冬天是雪窟,到了夏天便是天然纳凉的人间洞府,吊扇一圈又一圈缓缓扇着风,夕阳的斜晖透过大门上高高的、漆成绿色的窗户照进暗暗的厅堂,照在那张有着白色石头镶嵌的红木桌和吊扇上,吊扇的剪影投在白墙、红色磁砖上,厅堂里散落着凌乱而颓废的气息,录音机吟唱着我们急不可耐、却又好像还没完全到来的青春,而我则沉睡在永远也做不完的白日梦里。
那时候车马慢,人心更慢。喜欢一个人,就远远躲在后面,看她穿着白色裙子婷婷袅袅从你前面走过,你既不敢吹号哨,更不敢大声告白。有梦想,就深深憋着,否则会担心被大人训斥不切实际瞎幻想。那时候的我们,常常觉得这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曾经深深厌弃这庸碌无为的人生,拼了命似的要逃离这缚人的空气。
哪知道,有一天,历经风霜雨雪后,才恍然大悟: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原来人家都懂,只是你刚好错过罢了。
注:2018年7月10日写于槎城,2018年8月10日刊于法国巴黎《欧洲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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