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小说‖鸡同鸭讲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故事原型:妻子所在的医院里,有一位昵称娟子女士的妇科大夫,因为早年流脑后遗症,导致听力下降。另一位外号屎壳郎先生的男科大夫,他喜欢戴着耳麦听歌、听评书、听新闻联播,久而久之,听力下降得厉害。他俩经常搭班,在没有病人来的时候就喜欢聊天打发时光。偶尔有人进来旁听,娟子女士说起“城门上的楼子”,屎壳郎先生就讲“峨眉山的猴子”。总而言之,他俩上班,总有许多无聊的时光,就是在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里开始的——像极了今天许多无效沟通的场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愈来愈深,地缘政治与文化冲突构成的疏离感,还有不断爆发的区域性战争,让人感受到世界的荒诞——这是本小说创作的起始点,也是我创作的落脚点。

情节概要:娟子女士左耳只接收善意谎言,右耳专听残酷真相;屎壳郎先生的耳机过滤一切“不和谐词”,将战争翻译成“贸易摩擦”;诊室X光片映出加沙战火,他们却争论空调温度高低;实习生递上“全球听力阻断剂”药方,两人欣然同意:“这才能治本”;实习生戴上阻断器后,窗外救护车呼啸声震耳欲聋。

深秋的下午,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尘埃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倦怠。阳光透过诊室那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夏丽娟大夫花白的鬓角上。她微微侧着头,左耳朝着门的方向,像是努力捕捉着什么虚无的信号。

早年一场凶险的流脑,在她耳蜗深处埋下了永久的错乱种子——左耳如滤网,只留下那些经过精心修饰的、裹着蜜糖的温软话语;右耳则成了残酷真相的专属通道,刀锋般锐利,直刺心底。

“夏大夫,”对面桌的史克久大夫抬起眼皮,手指敲了敲自己头上那副硕大的、闪烁着幽蓝指示灯光的降噪耳机,声音透过耳机缝隙传出来,嗡嗡作响,带着几分奇异的电子腔调,“今天门诊量,创历史新低!清闲,难得的清闲!国际局势嘛,我看是全面向好,大家都在忙着搞建设、促交流,一派祥和啊!”

娟子(同事们私下都这么叫她)的右耳敏锐地捕捉到了“新低”这个冰冷的词,像一枚小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让左耳迎向史克久的方向。瞬间,那嗡嗡的电子音仿佛被滤去了所有棱角,变得温暖而令人安心:“……创历史新高!繁荣,难得的繁荣!国际局势嘛,一片和平盛景……”

“是啊,史大夫,”娟子脸上漾开一丝舒缓的笑意,左耳听到的“和平盛景”让她感到熨帖,连带着手上翻动病历的哗啦声也轻柔了许多,“病人少,咱们也难得松快松快。这样好,大伙儿都健健康康的,多省心。”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一缕枸杞红枣的甜香飘散出来。

史克久(江湖人称“屎壳郎先生”,源于他姓氏的谐音和常年耳机不离头的癖好)满意地靠回椅背,手指在耳机侧面轻轻一划,耳内流淌的评书声又清晰了几分。

这耳机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也是他感知世界的唯一通道。它忠诚地执行着主人设定的过滤程序:所有“战争”、“冲突”、“饥荒”、“死亡”……这些刺耳的不和谐词汇,在抵达他鼓膜之前,早已被精妙地替换成了“贸易摩擦”、“区域协商”、“营养结构调整”、“生命自然终结”。

世界在他耳中,是一首调过音、修过谱、永远和谐的交响乐。

诊室里只剩下评书艺人抑扬顿挫的说白和娟子小口啜饮热水的细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的果冻,将两人包裹在各自感官筑起的透明壁垒之中。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猛地刺破了这粘稠的寂静。娟子右耳一凛,那铃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直透耳膜。

她拿起话筒:“喂?急诊科?……什么?……加沙?……伤亡?……具体……喂?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破碎,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但“加沙”、“炮火”、“平民”、“伤亡”这些词,如同烧红的铁钉,一枚枚凿进娟子右耳的神经里。

她的眉头一点点拧紧,脸色微微发白,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色。

坐在对面的史克久,耳机隔绝了外部世界的喧嚣。他只看到娟子嘴唇快速翕动,脸上露出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凝重表情。他以为她在和急诊科讨论某个棘手病例的细节。

他暂停了耳机里的评书,凑近了一点,试图捕捉只言片语,只听到娟子对着话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太惨了……怎么能这样……”

史克久觉得有必要打破这略显压抑的气氛。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被耳机过滤后显得格外“平和”的声音,对着娟子,也像是对着整个诊室发表评论:“嗯,急诊那边是挺忙。不过啊,说到‘惨’,我看这空调温度才是真让人头疼。您觉不觉得有点凉飕飕的?这忽冷忽热的,最容易诱发上呼吸道感染了。”他搓了搓手臂,一脸认真,“得调高点,健康第一嘛。”

娟子刚放下电话,右耳里还回荡着加沙的炮声和急诊同事焦灼的语调。史克久这关于空调温度的发言,如同一个荒谬的休止符,硬生生插进了她耳中那残酷的交响曲里。

她猛地转过头,右耳清晰地接收到了每一个字——“凉飕飕”、“上感”、“调高点”——这些琐碎的抱怨,与她此刻感知到的远方苦难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落差。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了上来。

“凉?”娟子盯着史克久,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右耳接收着自己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尖锐,“史大夫!那边炮火连天,平民在废墟里流血!医院都炸没了!您还在这儿关心空调冷不冷?您的良心……”她激动得胸口起伏,后面的话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说不下去。

史克久的耳机敏锐地捕捉到了娟子话语中几个触发过滤机制的关键词——“炮火”、“流血”、“炸”。几乎在声音传入的瞬间,耳机内部的微型处理器高速运转,将这些“不和谐噪音”迅速剥离、替换。

传入他耳蜗的,只剩下被精心修饰过的、符合“和谐”标准的词句:“……贸易摩擦?……哦,区域协商有些激烈波动?……建筑结构需要调整?……嗯,孙大夫,您是说空调温度波动对建筑体感舒适度影响很大?这我完全同意!”

他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找到知音的欣喜,“您看,我就说嘛!这温度问题,是影响工作环境和身心健康的大问题!必须重视!我这就去调!”

他说着,真就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墙角的空调控制器,手指在触摸屏上认真地点了几下,把温度上调了两度。暖风“呼呼”地吹了出来。

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史克久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听着他那番驴唇不对马嘴的“理解”和回应。右耳里,远方真实的苦难和眼前荒谬的和谐宣言激烈碰撞,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激烈的言辞在这堵无形的“和谐”之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跌坐回椅子里。世界在右耳的喧嚣与左耳的沉寂之间疯狂撕扯。

“夏大夫,史老师,”一个年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带着实习医生特有的青涩和拘谨。实习生小陈不知何时站在了诊室门口,手里捏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X光片。

他显然目睹了刚才那场鸡同鸭讲的交锋,脸上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怎么了小陈?”娟子疲惫地揉了揉右耳附近的位置,仿佛那里在隐隐作痛。

“呃……这是刚送来的急诊胸片,”小陈走近,将片子插在墙上的观片灯箱上,指着肺野边缘一片模糊的、略显怪异的阴影区域,“病人主诉胸闷咳嗽,但这片子的密度……还有这个形态,不太像典型的炎症或者占位……”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夏老师,您……您仔细看看这背景?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娟子和史克久的视线同时投向那片刺眼的光源。

观片灯乳白色的光晕里,病人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然而,就在那片模糊阴影的深处,在肺纹理的间隙和肋骨的阴影交错之处,一些东西正悄然浮现、蠕动——不是病变组织,而是……影像!扭曲的、跳跃的、充满颗粒感的动态画面碎片!

断壁残垣在硝烟中若隐若现,一个模糊的、沾满尘土的人形正从瓦砾堆里艰难地向外爬行,画面边缘,似乎有钢铁巨鸟狰狞的剪影拖着尾迹掠过……背景音是沉闷断续的爆炸声和一种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哭嚎,微弱却无比清晰地钻入娟子的右耳。

“老天……”娟子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耳,仿佛想将那残酷的声画隔绝开。那影像和声音,与她刚刚从急诊电话里听到的描述如此契合,如同来自地狱的实时转播。右耳接收到的现实碎片,冰冷而血腥。

史克久也凑近了观片灯,他巨大的耳机几乎贴到了灯箱的塑料边框上。他皱着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片“病变”区域。

耳机忠实地工作着。传入他耳中的,不是爆炸和哭嚎,而是被转换过的、温和无害的背景音效——像是大型机械在远处平稳作业的轰鸣,间或有节奏的、类似救护车鸣笛但柔和许多的“叮咚”提示音。

他看到的画面呢?在耳机内置的视觉辅助芯片(他坚持称之为“健康信息优化器”)的微妙干涉下,那些硝烟废墟被柔化成了建筑工地的扬尘,爬行的人形轮廓被解读为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人在弯腰作业,战机的剪影则被替换成了几架大型工程无人机的模糊影子。

“嗯……”史克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那片区域,语气轻松而笃定,“小陈啊,观察力不错!不过别紧张。这背景噪点……哦不,这影像显示得很清楚嘛!典型的‘区域协商建设性调整’现场!你看这扬尘,这大型工程器械,这忙碌有序的工人!这哪里是‘炮火’?分明是热火朝天的‘贸易摩擦’后期重建嘛!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

他甚至还对着片子竖了个大拇指,脸上洋溢着一种洞悉“和谐”本质的满足感。“病人胸闷?大概是工地扬尘刺激的,开点润肺止咳的就行。”

小陈彻底懵了,他看看灯箱上那触目惊心的战火碎片,又看看史克久一脸“和谐”的赞许,最后求助般地望向娟子。娟子脸色苍白,右耳里的爆炸声和史克久口中“重建”、“积极”的词语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复调。

她张了张嘴,右耳清晰地命令她说出真相,左耳却在恐惧那可能引发的、无休止的、更加荒诞的争论。最终,她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听史大夫的吧……开点……润肺的。”

小陈茫然地点点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默默地取下那张仿佛承载着另一个世界重量的X光片,动作迟缓,像捧着什么不祥之物。

小陈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略显昏暗的角落,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声地快速滑动、点击。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年轻却紧锁的眉头,也映亮了诊室空气里悬浮的微尘。

死寂重新笼罩了诊室,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凝固的沥青。娟子盯着桌上保温杯里漂浮的几粒枸杞,右耳深处,加沙的炮声和伤者的哀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徊,与史克久耳机里泄漏出的微弱评书声(“话说那梁山好汉……”)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怪诞的安魂曲。

史克久则重新沉浸在他和谐的音波里,手指随着评书的节奏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对身边涌动的暗流浑然不觉。

时间在消毒水气味和无声的硝烟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小陈再次走上前来。

这一次,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困惑和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献宝般的期待。他手里没有拿病历,也没有拿检查单,而是郑重其事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装极其简约的白色小药盒。

药盒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一行冷峻的黑色印刷体英文:“Universal Auditory Blocker - UAB”。下面是一行更小的中文注释:“全球听力阻断剂(标准版)”。

盒盖一角,印着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微缩字体:“副作用:可能伴随轻度末日幻觉及存在性疏离感。Made in Everywhere.”

“夏老师,史老师,”小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诊室的寂静,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笃定,“我想,我找到‘根儿’了。”他将药盒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白色的盒身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无机质的冷光。

娟子和史克久同时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药盒上。

“您二位的问题,”小陈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耳朵,“本质上是‘听’的问题。听得太‘真’,或者听得太‘净’,都痛苦,都麻烦,都……没法好好过日子。”

他的目光扫过娟子疲惫的脸庞,又掠过史克久那硕大的耳机,“这世界的声音太杂、太乱、太尖锐。有用的、没用的;真的、假的;善意的、恶意的……一股脑儿灌进来,谁受得了?”

他拿起药盒,用一种近乎布道般的虔诚语气介绍着:“‘UAB’,划时代的解决方案!不是过滤,不是选择,是彻底的阻断!一颗下去,药效直达听觉神经中枢,温和、精准、无痛地切断您与外界噪音的一切联系!从此,再没有刺耳的真相,也没有烦人的谎言;没有远方的炮火,也没有近处的抱怨!真正的‘耳根清净’,真正的‘六根清净’!心静了,世界自然就太平了。”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着两位前辈,“这不正是……‘治本’之道吗?”

娟子怔怔地看着那个白色药盒,像看着一个来自未知宇宙的造物。“Universal Auditory Blocker”……全球听力阻断剂……切断一切联系?右耳里,加沙的炮火声似乎被放大了,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尖锐地撕扯着她的神经。而左耳,却本能地捕捉到了“清净”、“心静”、“太平”这些字眼,像干渴的沙漠旅人嗅到了水汽的微甜。那持续不断的、来自世界残酷角落的噪音,早已让她的右耳不堪重负,疲惫深入骨髓。彻底的寂静……那该是何等诱人的解脱?像沉入无梦的深海。她的眼神开始动摇,一丝渴望混杂着巨大的疲惫,慢慢浮现。

“好!说得好!”史克久猛地一拍桌子,把娟子和小陈都吓了一跳。他激动地摘下耳机,露出被压得有些发红的耳朵,脸上是遇到知音般的狂喜。“小陈!天才!绝对是天才!”

他一把抓过那药盒,翻来覆去地看,眼神热切,“‘根儿’!你算抓到根儿了!什么‘贸易摩擦’?什么‘区域协商’?说到底,都是信息过载!都是噪音污染!听得见,就有烦恼!听不见,才是大智慧!大和谐!”

他仿佛醍醐灌顶,指着自己昂贵的降噪耳机,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嫌弃,“我这个,过时了!还得手动调,还得充电,还只能过滤关键词!你这个,‘Universal’!彻底阻断!一了百了!高!实在是高!这才叫‘治本’!”他兴奋地转向娟子,“夏大夫,您说是不是?这才是解决我们沟通障碍、通向永久和平的金光大道啊!”

娟子看着史克久狂热的脸,又看看桌上那小小的白色盒子。右耳里的炮声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震得她脑仁嗡嗡作响,随后,仿佛被这狂热的氛围压倒,那声音竟奇异地减弱了。

彻底的寂静……像一张温暖柔软的毛毯,向她发出无声的邀请。她想起那些在右耳中累积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世界的重负。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是……”娟子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史大夫说得对……是得‘治本’。这……这药,好。”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药盒外壳,仿佛在确认一个虚幻的承诺。

“太好了!”小陈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在诊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失真。

他立刻拿出两份打印好的知情同意书和处方笺,熟练地递给娟子和史克久,笔也殷勤地递上。“两位老师签字就行,首剂量免费体验!效果立竿见影!”

史克久看都没看内容,龙飞凤舞地签下“史克久”三个大字,仿佛签署的是通往天堂的门票。

娟子拿着笔,手微微有些抖。她瞥了一眼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关于“末日幻觉”、“存在性疏离感”的警告条款在她眼前模糊地晃过。她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无谓的干扰,最终,也在史克久名字旁边,签下了“夏丽娟”。笔迹有些虚浮。

小陈麻利地收回文件,从药盒里取出两粒药片。药片很小,是纯净无瑕的瓷白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微光,像两颗微型珍珠,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感。他分别递给娟子和史克久,又倒了两杯温水。

史克久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庄严感,仰头将药片和水吞下。娟子看着掌心的白色颗粒,仿佛捧着最后的潘多拉魔盒。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药片放入口中,和水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顺着食道滑落,迅速弥散开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身体都微微一震。

娟子猛地睁大眼睛。右耳里,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加沙炮火声、哭喊声……消失了!不是减弱,是彻底、干净、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仿佛有人猛地关掉了那台播放残酷纪录片的电视机。左耳里,那些被过滤后甜腻失真的声音也一同遁入虚无。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绝对的、真空般的、令人心慌又狂喜的寂静!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触感真实,却听不到任何摩擦声。

她看向史克久,只见他也是一脸惊愕和茫然,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诊室里,只剩下观片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不,连这嗡鸣也迅速衰减下去,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之海。

她尝试着开口,想喊一声“史大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史克久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他的嘴唇在动,表情生动,但整个诊室如同被投入了深海,一切声波都被彻底吸收、湮灭。

一种巨大的、失重的虚空感瞬间攫住了娟子。没有声音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将她温柔而窒息地包裹其中。那些因声音而来的痛苦、焦虑、愤怒……也仿佛被这寂静抽离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的平静感,如同冰凉的潮水,缓慢地漫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看到史克久脸上也露出了相似的、近乎呆滞的平静。

两人隔着桌子,在绝对的寂静中无声地对视着,嘴角竟不约而同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是一种解脱后的、空洞的微笑,像两尊被静音的神像。

小陈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在两位老师那失焦却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到桌面上那个敞开的白色药盒。盒子里,剩下的药片像一排排整齐的白色墓碑。

他伸出手,没有犹豫,也取出了一粒那纯净无瑕的白色药片。他捏着它,对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天光看了看。药片在指尖显得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沉重。

然后,他抬起手,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将药片送入口中,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一饮而尽。

冰凉感滑过喉咙,迅速扩散。紧接着,是预料之中的、席卷一切的寂静。窗外的风声、楼下隐约的说话声、远处马路的车流声……所有构成城市背景音的织体,瞬间被抽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巨大音箱,陷入了彻底的、绝对的哑然。他被包裹在真空般的无声领域里。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诊室那扇蒙尘的窗户。窗外,城市的黄昏正缓缓沉降,建筑物巨大的阴影彼此吞噬,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掺杂着工业烟尘的暗紫色。

就在这时,一点猩红的光点,伴随着一种他从未真正“听”过、却在影像中无数次见过的闪烁节奏,猛地刺破了这厚重的暮色,闯入了他的视野——一辆救护车!它正沿着医院外的街道疾驰而来!

在吞下药片前,他或许能听到那标志性的、刺耳的、划破长空的呜咽声。但现在,只有绝对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之中,当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辆越来越近、警灯疯狂旋转闪烁的救护车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发生了。

那无声的、闪烁的猩红光芒,仿佛直接在他大脑深处的某个原始区域点燃了一把火!

不是通过耳膜,而是通过视觉神经,一种狂暴的、撕裂般的“声音”幻觉,以无法抗拒的强度,轰然炸响!那不是任何现实中存在的鸣笛声,而是无数种声音的恐怖叠加、扭曲和放大——金属被巨力撕裂的尖啸!玻璃在高压下粉碎的爆鸣!人类濒死前最凄厉绝望的惨叫!甚至还有建筑物轰然倒塌的、沉闷如地狱丧钟的巨响!

所有这些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寂静一片的颅骨内部,如同被压抑万年的火山,猛烈地、持续不断地喷发出来!它们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意识壁垒,震得他眼球都在颅腔内颤抖,视野里救护车闪烁的红光瞬间被染上了一层黏稠的、跳动的血色!

这恐怖的声音海啸,与小药盒上那句轻描淡写的“可能伴随轻度末日幻觉”的描述,形成了地狱般的嘲讽。

“嗬……”小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无声的抽气。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捂耳朵——那里已是一片无用的寂静荒漠——而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甲深深掐入额头的皮肤,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无声风暴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那辆闪烁着无声却在他颅内引发着末日轰鸣的救护车,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被巨大寂静彻底吞噬的医院大门,呼啸着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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