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世界上,和我一样的六岁孩童,是不是都应该是父母疼爱衣食无忧?我不知道,此刻,小小的我和哥子瑟缩在屋角,看我们师父——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僧人,做法害人。
他面前,放着小木人,小棺材,手里拿着几个小旗,喃喃自语——不知道谁家的人又遭了殃!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我不懂,我这个师父怎么就是个心肠毒辣的人!他仗着自己会点法术,参透点生死,便日日在集市上招摇撞骗。
那信他的,给他银钱还则罢了;就怕那不信邪的,违逆了他的心思,他便像今日这般做法害人——每当他支起了案子,就是有人要丢了性命了。
莫不是白日里,街市上遇到的那个李员外?一定是的。
他家的公子听说总是体弱多病的,我师父说,给他百金可以帮李员外儿子逃过一劫,哪知道,那李员外看他容貌丑陋衣衫褴褛的,只当他是胡言乱语,丢给他几吊钱让他快走。
我真为那个不认得的孩子伤心,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个伥鬼,被师父囚禁在这里,供他驱使奴役,连投胎都不成!
2
我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姓詹,苏州人,早就不记得父母什么模样,只有兄嫂,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几年便把我扔到了外祖父母家里。
可惜我命短福薄,长到六岁上,在门口玩,就遇到了师父,小小年纪的我,被他一颗糖果骗到了一棵桑树下,他用胳膊狠狠地勒着我的脖子,我如何抵得过他,这就样没了性命。
他把我的尸体草草埋在树下,把我的魂儿拘了来,一直到现在,不知道几年了,我还是六岁时的样子,一颗心却是伤痕累累。
我怕他,却逃不掉,每日在他的欺凌下苟延残喘。
跟我一起的哥子,不晓得是师父从哪里掳来的,他没有对我讲过,他十二三岁的样子,多少能够照顾到我一点。
伥鬼,本就是受制于人,不由自己,这苦难不知道要挨到哪一日。
3
远远地,来了几个人。
果然是李员外!他家的儿子,被我师父做法,病得更重,眼看就剩下一口气了,病急乱投医,李员外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师父住的破庙里来。
那李员外看着已经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两鬓边的头发都白了大半,他捧着银子,对着我师父哀哀哭求。
他说自己儿女缘上浅,养了个女儿,十四岁上就抱病夭折,如今这个儿子,生下来就是体弱多病,且愚钝蒙昧,七岁还不会讲话,可不管怎地,终究有个亲生骨肉承欢膝下,不然眼看着老无所依,没得指望了。
这李员外说得凄惨,我和哥子在一边听得可怜,我跟哥子悄悄说,他儿子得这样的阿爹,也不枉为人一场了,哥子也只能安慰我。
我师父并没有理会李员外的哭诉,他把李员外赶出了门,银子也扔了出去“员外恕老衲无能为力,您这银子,晚了!”
4
第二天一早,我师父就被官府的人捉了去,我和哥子跟着到了县衙才知道,那李员外的儿子,昨晚就咽了气。
员外伤心之余,想明白了一定是这妖僧的勾当,就连夜递了状子,要告这妖僧,图财不成,害人性命。
人算不如天算,我师父身上被人搜出来小人、小棺材、小旗子,这罪名是抵赖不掉的,县衙大人最是果决,当堂就把我师父给杖毙了。
总也想不到,李员外这一顿追究,竟是意外解救了我二伥鬼。我和哥子都自由了。
哥子说要去地府报道,去投胎转世,我没有跟他一起,而是飘飘忽忽地,跟了李员外回家。
5
这老头,一路哭哭啼啼,我跟着他都觉得伤心。
他进了他的大宅院,我也跟着进了大宅院。他进了一间屋子,我也跟着进了屋子。
座上还有个年纪相仿的老妇人,两个人对坐了,哀哀戚戚地哭——看来这妇人就是员外夫人了?
老年失孤,真是惨兮兮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要是都好好活着,是不是也是这么惦记我呢。
不过,房间里的陈设,更是让我惊奇,我东跑跑西跑跑,摸摸这里,看看那里,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回头看两个老人家还在那里哭泣,我突然就开了口:“阿爹阿娘,不要哭了。”
李员外和夫人,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泣,直直地向我这边看过来。
6
可能是有缘,老员外夫人,竟然能够看见我!只是我飘乎乎的只是一个游魂,他们只看得到轮廓,触摸不到我的身体。
可能又想到了早夭的儿子,看到我又惹得他们老泪纵横。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就奶声奶气地说,阿爹阿娘若是不嫌弃,就认养了我,当个儿子吧,我把记得的自己的身世,对着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也特别同情我。
我是早早就没了爹妈疼,他们是老了失了心头爱,一样可怜,那就互相慰藉,又有什么不好。
说到这,老两口才稍稍止住了悲伤。
7
商量定了要留下我,员外夫人却问道,我们倒是愿意收你做个儿子,可你这飘乎乎的样子,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问道,你们的儿子,如今可下葬了?他叫什么名字?老员外夫妇说,还没有下葬,只停在灵堂上,这孩子才七岁,名叫珠儿。
幸好幸好,我告诉老员外把珠儿从棺材里面抬出来,灌些热汤水,眼见着一炷香的功夫,身子软了,发了汗,人也醒了。
从此,我便成了李员外的公子,珠儿。
有记忆起就开始流浪,直到这时候,才找到归依,我心里可开心了。
8
有一天晚上,我跟爹娘道了晚安,就上床就寝了。
忽然觉得身体又轻了起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久别的哥子,就出现在了我面前——我锤他一拳,你这个伥鬼,怎么把我的魂儿给拘过来!我好不容易才托生成人的。
哥子对我笑笑说,他现在在地府,认了一个义父,很是体面的人家,今天找了我来逛逛,还安慰我,别着急,到了早晨,用白鼻騧(gua一声)套了车送我回来。
我啐他一口,就跟他在地府里逛了起来,原来这地下是别有洞天,跟凡间人生活倒是别无二致,又有集市又有酒肆的,自从被那妖僧挟制,何时如此尽兴了!
玩乐间,我问哥子,你知道我爹爹那个儿子去哪了吗?哥子说他刚一来就打听了,那个珠儿已经投胎去了。
原来,这珠儿虽是托生在了我家,竟然是和爹爹没有儿女缘的!
之前阿爹欠了一个人的债,但是那人死了,没人知晓,阿爹就昧了没还。这珠儿投生到了李家,就是要让阿爹阿娘用伤子之痛抵偿那欠了没还的债务。
我想来又不懂了,阿爹看着那么好的人,背地里怎么能干不好的事儿呢?做人可真复杂,这地府也真是厉害,啥都瞒不住,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9
我坐着大马车回的家,飘到了自己房里,看我阿爹阿娘正对着我哭呢,我赶紧附了体醒过来,不然这得而复失的痛楚,阿爹阿娘怎么受得了。
见我醒过来,爹娘问我,身体僵硬像死了似的,是咋回事——我只能原原本本把哥子来找我的事儿,告诉他们。
没意外的,他们知道我去了地府,赶紧跟我打听珠儿去了哪。待我说完了,阿爹捶手顿足悔恨不已,只道自己当年一时糊涂,做下了昧良心的事儿,自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却原来一报还一报。
看来这做人还是得诚实坦荡。
看阿娘欲言又止,我不解,问她是不是有事,阿娘说,她的大女儿名叫慧儿,十四岁上就没了,让我给问问,是投胎转世去了,还是在地府哪里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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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我自己金蝉脱壳,飘乎乎到了地府去找哥子打听大姐慧儿的下落。
原来大姐在地府过得还挺好,嫁的是大户楚江王的小儿子,绫罗绸缎珠翠满头,出门前呼后拥,排场可大了。
我问她怎么不去看看爹妈呢,大姐说,人鬼殊途,凡间没人惦记,不敢去乱了阴阳。我说阿娘想你得紧呢,回去看看阿娘吧。大姐便允了。
只是她这高门大户的媳妇儿,出发去凡间探亲,得着手准备好几日,等到家都已经是三五日以后了。
我奔走进屋,告诉爹娘,大姐回来了,但是爹娘看不到大姐,我只能是眼看着大姐遣走了跟来的鬼差鬼仆,对着爹娘跪拜叩首,口述给爹娘听。
头一日,我告诉阿娘,大姐要那床被香给燃了个洞的被子,铺在原来住的闺房里,阳气太重,她经受不住,已经疲累了。
我看阿娘虽是看不到,但还是欢天喜地地去给大姐铺床,好感动哦。
11
大姐在阳间不能久留,可是这看不到摸不到的,怎么解了娘的思念之情啊,我心里不由得着急。
正没个主张的时候,大姐以前闺阁中的好友赵小姐来了。进了门就直奔我娘的院子里来,后面跟着好像是赵小姐的娘赵夫人。
赵小姐进了门见到我娘,不叫婶子反倒张嘴就叫娘,把我娘给唬了一跳。赵夫人说一早上就是这个样子,她吓坏了,才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说了几句话,娘看那赵小姐,不但是说着大姐一样的话,连小动作都一模一样,露出惊喜模样,母女两个相谈甚欢。我也明白了,大姐这是附身到赵小姐身上过来的。
看到娘心愿得偿,我心里可安慰了,爹娘给我一世安稳,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相见恨短,马上大姐就得回去地府了,我看到鬼差鬼仆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候着大姐,大姐便用赵小姐的身子拜别了母亲,一声“我去了”之后,赵小姐的身子就软软地倒了,片刻苏醒过来,已经不是大姐言谈举止的模样。
我们便晓得大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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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这么舒心地过日子过。
爹娘疼爱我,给我找了先生教我读书,先生每次都和爹爹夸赞我聪慧过人,以后一定有出息。
可我这个小伥鬼,还是有点改不掉的毛病,仗着自己的身份,能看到游魂野鬼的,所以谁家的人要死了,谁家倒了霉了,难免有几分卖弄。
这几日,爹爹一病不起,我分明看到两个鬼差在旁边等着拘爹爹的魂,便守在床边日夜啼哭,拦着那鬼差不让他们得手。
那鬼差知道我们家与大姐的关系,也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了几天,看到大姐夫家派来的鬼差过来与守着这两个鬼差送信,这两个守了好几天空手回去很是不痛快。
爹爹将养了好长时间身体才痊愈,看来大姐家的神通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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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姐还是狠狠责备了我,说我日间经常卖弄,把地府的事儿泄露太多了,影响了人家办差,这才损了爹的阳寿,因此,要责罚我。
我被大姐用竹板狠狠掌嘴,醒了一嘴的燎泡,爹妈心疼得不行,我自己也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对地府的事儿胡说八道了。
我得用珠儿的身体,好好去这人世间历练一回,考个状元给爹娘增添点荣耀,才不枉费这份运气,你说是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