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极端恶行存在合理动机吗?「1」

前几年网上有个话题很火,人贩子要不要判死刑?

众说纷纭中,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人干什么不好,偏去当人贩子?这年头合法赚钱的法子多得是,干嘛非干这绝户营生?

老实说,在复杂的人性面前,这种疑问显得有点儿多余。对作恶者来说,自恶行发生之始,关于动机的所有合理性都将荡然无存。

很多故事都是在那些并不合理的动机中诞生的。

在金三角,沈星星遇到过一对来自温州的夫妻。几年前,在国内,他们受过不错的教育,有过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平稳的家庭生活。几年后,在缅甸,他们一个染上毒瘾,一个以卖淫为生。

在这中间,他们当过人贩子。

所有来金三角做边缘生意的人,往往会在经过一段时间,接触罂粟花之后,给自己树立一个道德路牌:这里是金三角,我所作的恶相比其他人的杀人贩毒,不算是恶。

小恶不是恶。

我在酒桌上听过一个说法:金三角生活着两种人,一种泯灭良心有钱拿,另一种人,没有良心也没有钱拿。

2009 年 5 月上旬,中国方面的卖家出货渠道出现一些问题,导致我负责的线路上,货物得不到及时补充,只能暂时搁置,我也停工休息。

无所事事两天以后,猜叔带我去大其力玩。

猜叔告诉我,外人都认为金三角很大,其实不是这样的。像小勐拉这些靠近中国边境的地方只能算泛金三角区域,大其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核心金三角。

那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我又问。

猜叔这次回答得很简单,就两个字:安静。

当天早上 9 点钟,太阳已经把整个地面照得火亮,我们的车子缓缓开进大其力附近郊区的一条街道。

两旁的房子破旧不堪,除了沿街一些小赌坊粉刷过墙壁,其他的地方全都坑坑洼洼,甚至有很多房屋呈现风一吹就要被刮倒的模样。

时间还早,路上行人不多,年纪大的坐在房屋的阴影下,年纪小的倚靠在树旁,目光随着我们的汽车行进方向悄悄移动。

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可以清晰地听到汽车压过树枝的声音。

猜叔把汽车又开了一段,踩下刹车,停好,下车。汇集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慢慢消失。

我点点头,说自己已经感觉到金三角的安静了。

猜叔笑着拍了我的脑袋,叫我别不懂装懂。然后把口袋里的枪掏出来,朝着天空打了一下,「砰」,声音很大,猝不及防的我耳朵都给震得嗡嗡响。

猜叔努了下嘴巴,示意我向四周看看。我揉着耳朵照做。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引起任何恐慌,两个互相撒尿玩的小孩子,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

我问猜叔:「为什么?」

「哈哈,一把枪而已。」猜叔把手枪放了下来。

「这里两年一小乱,三年一大乱,这些人早就习惯了。」猜叔把枪放进皮套里,边扣上扣子边问我,「枪声和鸡叫声,真的有区别吗?」

我下意识想要说有,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到了大其力县城,猜叔临时有事要赶回去,问我走不走。我心想 3 个小时的车不能白坐,什么都没玩就回去亏了点,就摇头拒绝。

猜叔也没勉强,把我介绍给这里四五家赌坊的总巡场认识,让我有事可以找他,就开车离开了。

大其力地方不大,有名的除了赌坊就是妓院,很多老嫖冒险坐船过湄公河,就想来尝鲜。我偷偷跟在两个秃顶男人身后,听他们大声讨论东南亚各国女人的差异性。

走着走着,凑巧看到一个没有门牌的小店,门内的蓝色塑料凳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浅灰色的长裙,双脚并拢,双手放在腿上,脸上涂着一点点的粉,没有任何的笑容。

她在一片穿着笼基,花花绿绿的缅甸妓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我进了门。

店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条竹制的长椅,一个卫星电视,还有两台电风扇,一台挂在墙壁上,一台摆放在床头,吹个不停。(「呼呼呼」)

长椅上斜躺着一个男人,很瘦很憔悴,正眯着眼睛看我。

我以为自己进了专门坑中国人的黑妓院,下意识想要掏枪,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女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是中国人吧?」

我停止掏枪的动作,因为我从女人的口音里听出一丝亲切感。

我犹豫着问道:「听口音你也是中国人,还是温州的?」

女人听我这么说,眼睛一下就睁开,脸上还露出笑容:「你咋嫩峡得?」

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己以前有个哥哥就是温州人,温州腔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

靠着异国遇老乡的兴奋感,我们慢慢聊起来,都是一些家乡的趣事。

直到我问她,为什么要过来做这个?

女的没有回答,男的反而硬挤着干枯的脸皮露出一个笑容:「你是老乡,我们算你便宜点,一次 200,送全套。」

男的见我没回话,继续推销说,自己的店有个特殊卖点,他说自己是女的老公,可以全程在旁边观看。

这男人让我想起花姐当年的遭遇,一下没忍住,上去给了他一巴掌,刚想继续打的时候,发现两人没哭没闹也没反抗。

正常人遇到突如其来的袭击,都会下意识伸手阻挡,但男人只是看着我,斜躺的姿势几乎没变化。

女人把长椅边缘放着的玻璃杯拿到手里,大概怕我会不小心打碎。

我有点不知所措,把手放了下去。

金三角的小型赌坊里,温州人开的占了半壁江山,哪里赚钱,哪里就有温州人的身影。我头一回见到温州人在金三角混得这么惨。

我试着和他们沟通。我递给他们钱,想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边。但他们都在回避这个话题。最后我实在没办法,打算离开。

刚起身,听到女的问我:「你在金三角待了多久?」

我回答:「挺久了。」

「那你认识这里雇佣兵组织的领导干部嘛?」

我假装自己认识。

「那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我还不知道需要帮的忙是什么,就已经点头。

那天的上午到凌晨,我坐在这间闷热的小房子里,听完了这对夫妻的故事。

这对夫妻都是浙江温州人,男的叫张琦,女的叫孙锦芳,都是 70 年代末出生。

张琦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中型企业上班,工作能力突出,四五年时间就被提拔成中层干部。

孙锦芳上的是普通专科,学的是会计,成绩不好,但凭借家里的关系也有一份稳定高福利的工作。

这样的学历背景,在当时算得上是知识家庭。

温州流行相亲,结婚也普遍较早。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不到半年就在家人催促下成婚。

「我们大学毕业没多久,互相的年纪都小,电影院都没去过,就要结婚了。」

孙锦芳说第一次见面,双方家长坐下来吃了一餐晚饭,就把婚期定在 2000 年的国庆节。按照温州的传统,是要先订婚,再结婚的,但两个家庭都很着急,好像赶着去救火,一切从快,跳过订婚环节,边在郊外盖自建房,边准备结婚事宜。

两人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柴米油盐、加班赚钱,如同所有中国普通家庭。

「我们两个一起生活没到一年,就觉得双方生活习惯完全不合,打算离婚了。」孙锦芳说这话的时候,偷瞄了一眼张琦,发现张琦耷拉着眼皮,也看着她,赶紧把头转回来。

她说张琦不爱干净,也根本不记得两人的任何纪念日,总共就给她买过 3 次礼物,还都没有超过 20 块钱;虽然每天都会做饭,但买的菜都是张琦自己爱吃的,零零碎碎的小事瞬间把她憧憬的婚姻生活击了个粉碎。

孙锦芳想离婚,就把这个念头表达给张琦,张琦没有任何挽回的意思,直接点头同意。

即将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意外怀孕把这一切掩盖了过去。

2001 年,孙锦芳怀孕,第二年生下儿子,小名叫丑仔。

温州人对生儿子向来有种偏执,孙锦芳第一胎就生出男孩,让双方家庭十分满意,也为两人想要离婚的念头增添了很多阻力。

婚后第 2 年,张琦出轨,孙锦芳闹离婚,被双方家长劝和。

婚后第 4 年,孙锦芳出轨,被情夫敲诈 15 万。

张琦问孙锦芳是否还要继续过下去,孙锦芳点头。张琦选择原谅孙锦芳,因为不想闹得双方家庭都知道,支付了这笔钱。

在这样的生活中,两人度过了 6 年。

2007 年初,即将过年关,孙锦芳带着丑仔出门买零食。孩子说要喝饮料,孙锦芳就去排队,一个不留神,丑仔丢失。接下去的一个月,双方家庭像是疯了一样满城寻找,没有任何讯息。

那段日子,张琦每天都要喝一斤白酒,一喝醉就打自己。拿脑袋撞门、烟头烫胳膊,试图用身体上的疼痛来忘记孩子走丢的痛苦。孙锦芳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叫张琦打自己,张琦不肯。

这样痛苦地生活了 3 个月,在双方家庭的长辈都纷纷放弃,劝说两人再生一个的时候,孙锦芳和张琦做了一个决定:他们要自己去找孩子。

「大家都说儿子找不回来。张琦不信。」孙锦芳说张琦从小家境贫寒,依靠读书硬生生闯出来一条路,还把父母、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的生活重担都挑在肩上。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是通过努力解决不了的。

同时,两人还做了一个约定:一旦找到儿子,马上离婚。

我问两人,「为什么孩子找回来反而要离婚?」

孙锦芳把张琦脚上的拖鞋拿掉,让他可以方便地踩在自己脚上,好给他捶打小腿。张琦的小腿皮肤很松弛,每碰一下都有波纹。

孙锦芳连续敲了十几下,才回了我一句至今都不太懂的话:「我可以陪他吃很多苦,就是享不了福。」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前,我其实已经见多、也听多了悲惨的故事,早就没什么反应。可这句话却就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

孙锦芳的讲述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任何想象中,经历了一些残酷该有的情绪。

除了说到和张琦相处中的一些细节会偶有颤音,讲述其他事的时候,她的语调、音量都很少有起伏,就像给孩子说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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