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不去打断,孙锦芳说,中国每年走丢的孩子非常多,找回来的寥寥无几。她和张琦都明白这一点,还是义无反顾踏上寻子的路。
出发前,张琦和孙锦芳把工作辞了,房子抵押贷款,家里老款的帕萨特低价典当,凑钱换了一辆二手陆巡,准备从温州周边的县城开始,慢慢扩大搜索范围。
「他说陆巡是出了名的跑不坏,一定要换车。」孙锦芳骂张琦是乌鸦嘴,车子跑不坏,人是不是就要一辈子都在路上挣扎呢?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孙锦芳和张琦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一年,一年的时间里如果找不到孩子,就不再想这件事。
两人抱着这样的念头,开始一边到各个城市贴小广告,一边在公益组织里求助,有时还会花钱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子之路,他们手上已经有了无数个寻子互助群,上面全部都是走丢孩子的父母。大家在这些群里相互鼓励,提供线索。
张琦和孙锦芳第一次了解,中国每年竟然有这么多的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走丢。
接触的越多,两人对找回孩子的信心就越少。
「后来,我们在路上一整天都不说话。」孙锦芳说她和张琦两人,在寻找接近一年的时间后,已经变得麻木。他们只是沿着高速路开车,一个站口一个站口地下,飘荡到哪里就在哪里粘贴小广告。
两人每天最害怕的是晚上临睡前的 5 分钟。因为他们有个习惯,睡觉前会把手上的中国地图打开,每寻找过一个地方,就会在地图上画个圈。但地图仿佛有自动清洗功能,圈圈永远画不完。
2007 年的大年三十,孙锦芳张琦把车停在高速路上的紧急停车带,听着车载广播的节目,就着饼干矿泉水度过了新年。
2008 年初,在双方父母、亲戚、朋友的日夜轮番劝说下,孙锦芳和张琦停止寻子之路,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开始朝九晚五地上班,健身锻炼,电影麻将,周末还会请朋友来家里吃饭,绝口不提儿子的事。
这样过了 3 个月,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已经迈过这道坎时,他们选择重新出发。
「大家说的我们都懂,就是做不到。」孙锦芳说自己也知道重新生一个孩子,安稳上班就不会这么辛苦,两个人一直飘荡在外面,路途可能漫长,也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但还是无法放弃。
我当时觉得孙锦芳在撒谎,你都懂了怎么会做不到呢?后来才明白,有一类人会在权衡过所有利弊之后,选择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们又找了 3 个月,还是渺无音讯。
一天,孙锦芳和张琦站在一个县城下属镇的电线杆旁,把手上最后一张寻子广告粘贴完,去车子后备箱拿备用小广告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存货。
他们痛哭起来,歇斯底里地打了一架。孙锦芳把张琦的脸抓花,张琦把孙锦芳的眼角打出血。
当晚,两人在一家很简陋的旅馆床上,互相给对方擦拭药水,之后做了一次爱。
这是他们一年来第一次做爱。
孙锦芳当时已经打算放弃,但张琦很认真地和她保证:他们一定会把孩子带回来的。
张琦和孙锦芳想的办法是,打入人贩子这个行业,至少会离自己的孩子近一点。
他们开始给公厕、街边买卖人口的小广告打电话,假装自己是买主,想要借此机会和这一行的人搭上话。
小广告上预留的电话号码,连续十来个都是空号,后来总算打通一个,对方要求必须要先打预付款才交人。
张琦和孙锦芳没办法,只能按照对方提供的银行户头汇款一万元,结果再没回音。
孙锦芳两人陆陆续续被骗了四五万,甚至有一次遇到警察钓鱼执法,被关了几天,受了点苦。
人贩子太谨慎,两人毫无办法。
后来,张琦慢慢琢磨出门道,要混入人贩子这一行,不能过于直接,要懂得曲线救国。做这些犯法生意的家伙,只会信三教九流的人。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开始挑选适合进入的行当,最后一致决定去当乞丐。乞丐相对容易伪装,也没有入行门槛。
张琦和孙锦芳不再开车,十多天不洗澡,拿着一个破碗,吃最便宜的快餐,睡在桥洞、工地、公园这些地方,买了点颜料,找块板子写上编造的悲惨故事,跪在地上沿街乞讨。
他们很快融入到乞丐这个角色,等到两人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真乞丐,就开始试着接触其他的乞丐。
「出来这么久,就那几天最开心,对吧?」孙锦芳问张琦,还记不记得那几天,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张琦的怀里才能睡着。
张琦没回她。
说到这里,时间到了下午 1 点,该吃饭了。
我对这个时间印象很深刻,是因为张琦说:「3 个钟,你刚好要付给我老婆 3 个小时的点钟钱。」
我提议请他们去外面吃,两人没同意。
只见孙锦芳从床底拿出一个电饭煲,两个碗,两双筷子。没有饭勺,他们用碗反扣着打饭。
她又打开桌子下的一个抽屉,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是玻璃瓶装的红色辣椒酱,辣酱已经见底。
孙锦芳用筷子把辣椒酱涂到白米饭上,递给我,让我搅拌一下,「很好吃的。」她告诉我。
我拿起筷子,问她哪里来的辣酱。孙锦芳说是托老乡买的。
我问,「你现在还能托谁?」她笑笑,没说话。
我尝试着吃了两口,饭很凉很硬,有点馊味,辣酱确实是温州的味道。
孙锦芳自己没有吃,脸上露着笑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张琦。
看到张琦艰难地吞咽,我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诡异,就问他们想喝什么牌子的白酒,我出门找朋友拿,保证正宗。
孙锦芳没说话,看了一眼张琦。张琦朝我摇头,幅度很小,「我不喝酒。」
张琦说,自己从前就不爱喝酒,而且他酒品不好,喝多了会被家里人嫌弃。
看他说的很自然,我愣了一会儿,用左手食指戳着自己右臂,再看向他:「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
张琦朝我笑一下,眼睛睁大了点,「保持一些以前的习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
每个城市的乞丐大部分是固定人员,都是相互拉帮结派,很少有外来乞丐能够单独混饭吃。张琦和孙锦芳两个人,就选择待在安徽芜湖,加入其中一个团伙。
这之后,两人正式开始乞讨生涯。
张琦说,乞丐内部也分等级。老大身边的亲信可以去比较繁华的地段,例如车站、步行街,而不招老大喜欢的家伙就只能去偏僻、人流量少的地方。孙锦芳和张琦就只能去中小学校附近,收益不多。
张琦和孙锦芳觉得,一些乞丐因为熟悉当地的情况,会选择和人贩子联合,告诉人贩子哪里容易作案,哪里的小孩出没的次数多。张琦问他的老大认不认识人,让他也加入人贩子这个行业,他想发财。
张琦当时的老大是个 50 多岁的老乞丐,四肢健全,无儿无女,一生都在行乞,平常没事还会挑逗孙锦芳,沾点小便宜。
这样一个人,在听了张琦的话以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叫张琦带着孙锦芳滚。
老乞丐看不起人贩子。
张琦和孙锦芳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们很快又加入到另外一个乞丐团伙。这个团伙的成员比较复杂,其中有人能和一家比较大型的拐子团伙联系,张琦就此正式接触人贩子行当。
人口买卖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存在,包括买家卖家以及中间的抓人渠道,都有很严格的控制。人贩子一般是两到三人为一个小组,而且内部有业务范围划分:小孩和年轻女性是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
张琦选择加入的人贩子组织因为规模比较大,所以有一个入伙考核。考核的标准就是成功拐卖一个人口,时间越短,质量越好,考核打分就越多。
张琦和孙锦芳原本是想慢慢在这一行打探消息,看能不能凑运气打听到自己孩子的下落,没想过真的要当一个人拐子,因为这已经是实打实的犯罪。
但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孙锦芳和张琦两人积攒的思念之情超过一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不想放弃。
仅仅商量了一个晚上,他们就告诉拐子团伙里的老大,自己夫妻选择加入,但是不偷小孩,只搞女性。
我问孙锦芳,「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嘛?」
孙锦芳没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张琦。张琦盯着我看了看,才说道:「是我逼着她做的。」
张琦和孙锦芳选择了一所大学附近,那儿有一段道路比较阴暗,头顶的路灯不知道被谁打破,很适合作案。
当时是两人加上组织里提供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三人守株待兔。等了有一刻钟,晚上 10 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女大学生经过,看样子是着急回寝室。
组织的老手从阴暗处窜出,装作问路。女大学生很谨慎,摆手说自己不知道,同时加快步伐,想要快步离开。
但是老手紧随其后,在旁边不停地说着话,甚至伸手阻拦,想要女大学生停下来。女大学生很紧张,就差要起步逃跑。
这时候,张琦和孙锦芳出现,两人手挽手并肩走来。孙锦芳看到女大学生以后,一把拉过来,和她搭话。
女大学生一开始很惊慌,但看到孙锦芳朝她不停使眼色,张琦又守在一边,对老手怒目而视的模样,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好心人。
女大学生机灵,顺着孙锦芳的话接下去,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孙锦芳出身富裕,说话好听,人也长得漂亮,给人的信任感强,而女大学生的社会经验比较少,没多久就完全信任了孙锦芳。
「那姑娘太傻了。」孙锦芳说自己看时机成熟,就对女大学生说,看她一个人不安全,自己有车可以把她送回寝室。女大学生就此上了三人预先准备好的车子。
孙锦芳打开车门,叫女大学生上车。女大学生刚抬腿,就被旁边的孙锦芳推了一把,整个人跌倒在车厢里。
张琦冲过来捂住嘴巴,老手负责拿绳子捆绑住手脚,没几分钟,女大学生就被控制住。三人赶紧开车前往据点,郊外一个村子的民居里。
后来发生的事,张琦没参与也没阻止,孙锦芳早早就上床睡觉。
这之后的两个月,张琦和孙锦芳流窜于四川、湖南、贵州。
业绩突出的两人在团伙内地位攀升,很多人开始管他们叫张哥、孙姐。趁此机会,张琦提议去浙江温州做案子,众人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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