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酥与花》

本故事未必虚构

(一)

吱的一声,淡紫色的小轿车刹停在商店门口。那时候的淮海路,车子很多,但这样漂亮的小轿车是少见的。对街点心铺的门被拉开一角,胡子拉碴的中年师傅探出头来,店铺里蝴蝶酥的香气也趁机飞向天空。

金黄色的梧桐落叶里,女人在一片起哄声中钻进了车里,她拍了拍真牛皮制成、双线封边的座椅,对着司机说道:“好了,小李啊,走吧。回家里。“苏北口音的司机答应了一声,小轿车便载着女人缓缓远去,车轮似乎带起一阵风。

商店里多嘴的阿姨不禁叹了句:“王艳这小囡命是好呀!”

王艳坐在轿车后座,这辆车后座宽长,双脚都可以伸直的,不用像坐公交车一样蜷着来。

新车浓郁的真皮味道还没有散去,淡淡的,带些奢侈的刺鼻。在那时候的上海,这样的车不仅很不便宜,而且要托人做成报废车,从广东用废钢材的名义进口,再一路北上运过来,不是大手笔、有手面的人,是弄不到的。张先生当然是做生意的,据说在宝山有座厂房,刚刚开发起来的虹桥也有铺面,甚至在杭州西湖旁边的宾馆还有他的股份。今年初春的时候,张先生还带着她去了一次,风景其实一般,是在西湖的边角,但房间干净,服务员都认识,客客气气的。

小轿车一路上开开停停,王艳本想开窗透透气,但路上灰大,一卷一卷的,闻起来很不舒服,甚至感到淡淡的恶心。她眉头一皱,司机小李看到了,乖巧地把车窗摇上去。那时候上海高架桥没有覆盖大半个城区,水泥路面上行人、脚踏车、小轿车混行一处,所以从四川北路回到杨浦,十公里来的路程,也用了将近一个钟头。今天中秋节,按道理也要回去看看爸爸妈妈。

院子外是葱郁的香樟,一共是三根。香樟是很好的树,四季常青,只有秋风吹起的时候,零星落下几片焦糖黄的叶子,为了应景,又像是小小的抱怨。六层楼的新公房,混凝土的外墙干净清爽,枯萎的巴山虎盘踞其上,带来一种别样的生机与幽静。隔壁楼的邻居伯伯看到小轿车进来,露出肃然起敬的眼神,又看看了坐在后座的王艳,眼神就稍微复杂了些,但总还是友好与羡慕占有大部分的含义。

王艳下了车,又加了一件薄外套,外套上有牡丹花形的刺绣,边缘有些扎手,清秋的风恰如其份地吹起衣摆,花瓣与白淡的枝蔓成了绝配的舞伴。司机小李从后备箱拎起两个袋子,用带着苏北口音的上海话说道:“这是我们老板帮叔叔阿姨带的,阿姐,我帮你拎上去噢。“王艳没有看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走进了光滑的石台阶。这时候已快五点,左邻右舍的门缝间飘出饭菜的味道。上海人烧菜浓油赤酱,又多放糖,大火急炖收汁,香味飘散开来就成了让人最心安的生活气。

走到“512”室门口,王艳敲敲铁质的栅栏门,哐哐哐乱晃。门里面一阵噔噔噔的声响,吱嘎一声,栅栏里的木门也开了,王艳的妈妈面露喜色:

“哦哟,这么早就来啦,快点快点进来。“

王艳笑嘻嘻地走进去,司机小李把两袋礼品一放,对着王艳妈妈说道:“阿姨,这是阿拉老板…”话还没说完,王艳不耐烦地挥挥手,“晓得了晓得了。侬辛苦,早点回去伐!“

王艳的妈妈面孔一板,“态度嘎差!没礼貌!”她对着有些尴尬的小李说:“辛苦噢,帮忙谢谢张老板。”这时候,王艳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正在剥一个橘子,她说:“哦哟,啥老板啦,这么客气作啥!”王妈妈瞪了她一眼,又很客气地对小李说道:“进来坐些会伐啦?一道吃个晚饭吧。“小李摆摆手,”阿姨、阿姐,先跑了。“过了一小会儿,楼下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像一只蚱蜢消失在人可以感觉的范围里。

王妈妈把门关好,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王艳说道:“你呀,不要自说自话,对人家态度很差的,一点礼貌也没的。“然后她坐到王艳身边,接过王艳递上的一瓣橘子,拿着手上,却没有吃。她问道:”你跟那个什么张先生现在进展还好伐啦,什么时候结婚啦。“

这时候,王爸爸已经在厨房烧菜了。带鱼和葱段烧出的世俗气味的烟火倾斜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和高挺的鼻梁上。但这张脸只是被香气荡漾着,粉脂的气味、酱油咕嘟咕嘟的气味缠绕在一起,仿佛变成她隔绝世界又努力融入世界的笑意。

她说:“哎哟,有这么严重伐?大家白相呀。”说这话的时候,她洁白的牙齿在灯光旁闪着幸福二快意的光泽

“跟你们讲不通的!”王小姐这么说,可眉宇间的笑意却偷偷跑了出来。

王妈妈笑说道:“讲不通,讲不通,我们老了呀,老古董呀。哎,我问你呀,张老板人蛮好的噢。不过怎么三十来岁还没结婚啦,不要有什么问题哦…”

“侬老烦的!“王艳眉头皱起来,做出有点光火的样子。

这时候,王艳的爸爸端着红烧带鱼从厨房里走出来,把菜盘子哐当一声往桌子上一放。两只手捏住耳垂说道:“哦哟,烫烫烫。”他吹了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道:“江老师,我们都是老师,教出来的女儿会差伐?不要问三问四,相信我们艳艳眼光额。不过呢,我们王艳是是时候要静下来了。”

说着他对着王艳眨了眨眼睛。

“上桌子上桌子!”

王艳的爸爸说:“今天阿拉艳艳回来,特意烧了侬欢喜吃的红烧带鱼。”

“阿拉三个人也碰碰杯,时兴一下,艳艳,你把柜子里黄酒拿出来,今天一道喝一杯。”

“来来来,我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中秋快乐噢。”

“中秋快乐,中秋快乐。好了,吃饭!”

这时候,天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一轮明月升起来,清冷的月光从窗边撒入,照在王艳有牡丹刺绣的外套上,显得安全又宁静。

(二)

在淮海中路临街的商铺在寒秋里依旧热闹非凡,秋日中午的太阳又低又沉,全靠雾气撑住才不至于落到地上。王艳从自己上班的百货公司走出来,深蓝色的制服在当时是新潮的款式。这才是中午,她向同事请了假回家。对街西点铺人潮汹涌,头上带卷的阿姨和瘦骨嶙峋的爷叔在热烈的交谈中排队。西点铺做点心的师傅看见王艳出来,远远的点了点头,又似乎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在王艳眼里,那是一个遥远的影子。

王艳穿过街道,西点师傅从柜台探出头来,问道:“今天这么早下班啊!”他这么说着,手里却并不停。王艳笑笑:“家里有点事情。”

师傅也笑笑,他穿着褐色的大衣,大衣里又透出灰蓝色的衬衫领子。王艳第一次注意到师傅的嘴角弯起来的时候有好看的酒窝,只是那酒窝与他脸上粗糙的皱褶混在一起,平时很难发觉。师傅说道:“中午饭吃了伐?呶…”说着他从柜台的下层掏处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蝴蝶酥。

“次品蝴蝶酥,碎掉的,没什么用处的。不过味道跟和平饭店一式一样,送给你去吃吃玩玩。”

这时候,柜台前排队的人流里亮出一声响亮的“嘟囔”:“哪能没用啦,我们排队排的就是这个呀!”

王艳伸手接过,她刚想说声谢谢,却发现师傅已经面对下一个顾客,结账、收钱。微风裹挟着阵阵甜香在人群与老街旧巷中穿行。半个小时,她回到了自己独住的房子里。

这段时候,她跟张先生玩得挺疯,喝酒的局,一周被带去将近三趟。有时候,张先生喝多了,就睡在她的屋子里。屋子的租金也是张先生掏的口袋。张先生自己说,自己家里房子太大,亲戚又时不时来,半夜带女孩子回去没什么不行,可别人看到,“总归不大好吧?”

她还是如认识张先生之前那样,照常去百货商店上班。但站一天明显吃力不少,有时候不到下午,变昏昏沉沉想要睡觉。她的同事们知道她找的朋友有钱,手笔也大,对王艳半羡慕也半巴结。她们都是年轻要好的姐妹或是五十来岁的老阿姨,嫉妒不是还没生根就是已经零落,因此有时候下午太累,王艳说一声,也就回去了。大家也都懂得,女生或许会有不舒服的时候。这是人事的常情。

回到房间里,她拆开老师傅送的蝴蝶酥,金黄色的,匹配着淮海路梧桐的枯枝,奶香是淡淡的。咬在嘴里,酥渣恰如其份的落下。她从小就喜欢吃,可是以前,你也知道的,谁能买得起这个。和平饭店的蝴蝶酥最有名,据说当年是民国贵妇小姐们的下午茶,到了红色年代才成为俯仰皆是的美食。

王艳坐在椅子上,她瞥见墙上的日历,红色的圆圈代表不舒服的日子。

两个月没来了。

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用家里的电话拨了张先生的BB机,让他有空速回电。然后她躺在沙发上,优长的头颈枕着沙发翘起的扶手。在茶几上,有一束塑料假花。

只过了一小会儿,电话就响了。叮铃铃,叮铃铃,她接起电话,铃声戛然而止。电话那台传来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哎,我在外头,啥事体?”声音很响,夹杂着明显的电流声音,嗤啦嗤啦的。

王艳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对面沉默了很短一会儿,突然笑了:“哦哟,没事的,别瞎想,没这么倒霉的,也不会这么巧法子。这样,我今天在宁波咧,过两天过来看看你。”电话里顿了顿,又说“身体难过伐?要么叫小李过来带你去医院看看?”

“算了,算了。太麻烦了。我就这样一讲。”

王艳想想一次两次迟到,这以前也有过,不用小题大做。电话挂了。她继续躺在沙发上。屋子里很冷,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地暖。她起身抓来一个淡红色的热水袋,跑到厨房烧上一壶热水。

不锈钢的铁壶很快发出呜、呜的响声,白色的水雾从修长的壶嘴中飘了出来,带着股不太明显的铁腥味,那是源于楼道老旧的水箱。这味道她应该已经闻习惯的。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觉得这股子味道在她的胃里搅动、翻滚,一下子她觉得喉头一酸,紧接着,她吐了一地。

(三)

小李满脸通红的坐在她对面,看得出他并擅长作这样得罪人的活儿。

一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来。小李刚想说话,王艳脚一翘,说道:“不要讲了,晓得了。钱我不要。有什么话想说的,让你们张老板亲自过来跟我讲。”

她又盛气凌人地问道,“茶叶,喝伐?”她没有管小李是否答应,去厨房里拿出一把不锈钢的壶,烧上了热水。

小李道了句谢谢,把信封往桌子上轻轻放下:“阿姐,阿拉老板最近生意是很忙的,都不在上海。他实在没空过来。”

王艳没有理他。这时候,楼下传来磨剪子咧,锵菜刀的吆喝声,王艳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铁锈气味。

“阿姐,我夹在当中,也老难做人额。老板叫我跟侬说,为大家好,最好把孩子打掉。大家清清爽爽,不要以后麻烦。”

“阿姐,你总归回我句话。这个钱我放在这里,老板叫我跟侬说,万一不够,你再跟我说。我会跟老板讲的。”

“阿姐,老板家里面管得也紧,老板娘管得很紧的。老板叫我跟侬说,大家白相(玩)是可以的,真的出事情,大家都不好…”

小李说到这句的时候,王艳眉毛一挑,想说什么,但终究屏住了。桃花的淡红色盛开在她的眼角。

“阿姐,我跟你实话实说。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我知道你肯定难过,每次也不好受的。但是张老板有他自己的考虑,对伐,大家未来清清楚楚不也很好嘛。你听我一句,到时候我陪你过去。”

王艳站起身子,把信封塞回小李手上,她努力又虚弱地站直身子,后背弯成优美的弧线,像腊月里倔强的梅。她居高临下,眼眉划出月牙的弯线。

“我听懂了。我明天从这里搬出去,钱,我不会要的。事体,我也不会去寻的。你回去跟张先生说,孩子的事情,他不用管,生下来或生不下来,我都不会找他麻烦。就这样子吧。“

忽然,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传出呜呜的响声。不远处苏州河上鸣起汽笛声,悠长呜咽,像酒吧里萨克斯手的长鸣。窗台上,有一只麻雀“啾”了一声,扑棱着飞走了,顺着它飞行的方向看去,有一座座混凝土浇灌成的、低矮的楼房,渺小的可怜。

王艳低声说:“小李,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没事的,你回去跟他说。没事的。”

小李有些迟疑,他向王艳看了一眼,对上了那双疲惫的眼睛,终于站起身来,微微鞠躬但又不太自然。王艳伸手把信封递了回去,“下礼拜吧,我自己找找房子。搬走了,我跟你说一声。”

小李走了不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苏州河上再次鸣起了汽笛,像是一种呼应。王艳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她一直屏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去,像夕阳正佳时,花瓣上的水滴,晶莹剔透,泛出脆弱的霞光。

(四)

王艳的父亲在复兴中学教了快三十年书,语文,本该是有些浪漫的学科。但你知道再往前的那些年,红色封皮的书化成一条条枷锁与一段段城墙,将人们安全的保护起来。吐出浓烟的管道高耸,直达天际。年轻的工人膀子里有的是力量,对待李白杜甫,也是一顿铁头皮带,啪、啪,打在身上,淤青几天算是运气太好。

十年的压抑没有压在他头上,可挥向同行与长辈的皮鞭让他更加向往自由。他女儿出世时,天下已经太平,他自认为骨子里是一个海派的、洋气的上海人,又是小小的知识分子,所以对女儿的管教用了西方平等的那一套,这不是矫柔作态,他确实这么是这么想的。他所缺少的自由、博学甚至是放荡游侠都被寄托在了女儿身上。而他的女儿也如愿成为了海派的上海女人,聪明、厉害而独立。

他曾为她骄傲的。

现在,他坐在屋里抽着烟,右手拿着大茶杯当烟灰缸。香烟一明、一暗,燃烧出难闻的气味。王老师看着坐在面前的女儿,叹了口气,嘴角动了一下,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王妈妈坐在沙发对面的板凳上,抹着泪,用玻璃做垫板的茶几上,映出王艳惨白的脸。

哐当一声,是瓷杯落到地上粉碎成雪的声音。那个曾经向往诗歌与自由,而如今头发斑白的男人站起来,面膛上泛着丝丝红光。他直指这一生中最钟爱的礼物,手指颤抖却说不出话。

王妈妈也站了起来,用做饭菜的柔情将发狠的野兽笼罩住,那座牢笼遍布着红烧带鱼收干后的焦气。王妈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转身走进了厨房,从此一语不发。

她该说什么呢。

花了的妆容出现在王艳的脸上,黑色的眼影顺着泪水连成沼泽,她坐在沙发上,抬头说道:“我会解决的。“然后牡丹绣出的、模糊的颜色消失在门口,那个颜色回头说道:”你们不要担心。”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会解决的,会解决的,爸爸。”

走到公房楼下,小草地上有白色的粉蝶,一两只的、在空中飘荡像被撕扯下来的花瓣。它们围绕着还没有盛开的、淡颜色花蕾舞蹈。天气还还有些凉的,她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忽然她发现,口袋里传来并不尖锐的刺痛,是蝴蝶酥的碎末遗留在口袋里的味道。

(五)

两个人尴尬地对坐在“新日饭店”里。这算是一家新开的小饭馆,家常菜,沿街狭窄的入口深入楼道里,白色瓷砖在上海潮湿的冬天凝出滑润的水珠。老木头制成的桌上有驳落的桐漆。

这时候还很早,四点到了吗?服务员懒洋洋的过来,男人点了几个菜,每点一个,就问一次王艳,吃伐?王艳总是点点头。两个荤的,一盘青菜,一份汤。男人本来还想点壶黄酒,但想了想,终究没点。

服务员走后,两人面对着,陷入沉默。男人穿着灰蓝色的长裤与褐色的大衣,大衣里又透出灰蓝色的衬衫领子。

王艳对着男人说道:“我没有告诉你,我不太想瞒你。我肚子里有小孩了。”她拿起茶杯,但手忽然剧烈的抖了起来,茶水微微洒出,洇在她蛋白色的裙子上,形成一片水迹,像一座不规则的荒岛。

陈键点点头,眼角的皱纹蜷在一起,餐厅里的气氛有些许沉默。王艳透过桌子看去,能看见灰白色的裤腿在微微发抖。“我晓得了。”

“你肯直接了当告诉我,真的算是好的了。”

王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感觉似乎把可悲的压力放在男人无辜的肩头,她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借这种事情逼你,这样没意思的。但是我不说出来,我也难受。”

陈师傅又点点头,“我晓得了。”

“我这个人,怎么说呢。以前读书的时候,家里穷,书也没读好。后来跑来上海,想跟着人家学学手艺,其实也没学好。做来做去,就这么点花头。你也吃过,也知道。”

王艳笑了,“挺好吃的呀。我喜欢吃蝴蝶酥。“

“是吗?”陈师傅笑了笑,“蝴蝶酥其实不难做的,就是要油多,家里油不够,起不了酥。“王艳看到那条灰灰的裤腿又颤抖起来,陈健抬起头,嘴唇也在颤抖着:“以后,以后我可以做给你吃。”

这句话他似乎是突然想到也像是蓄谋已久,只是你可以看出来,他真的不擅长讲这类情话,他的双手在台底下搓来揉去,变换成不安的形状。这时候,餐厅的服务员阿姨从远处走来,端上来一盘鱼香肉丝,甜辣的气味随着热气消散开来。

“吃饭吧,吃饭吧。”王艳说道。对面的陈健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收起了这副神情,笑了笑,说道:”吃饭吧,吃饭吧。“他们一齐拿起筷子。

忽然间,王艳抬起头来问道,你会怪我吗?

陈师傅愣了一愣,说道:“不会的。”

他继而又说道:“孩子的话,就叫陈远吧。男孩女孩都适用。“说着他潇洒地站起身来,大声向服务员说道:”你们这里黄酒有伐!”

王艳从背后看去,这个男人的鬓角灰白,从根处长出饱满的触须,她忽然感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身体里迸发,她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哎!你们服务员不来哒!黄酒到底有伐啦!”

(六)

他们意外的,过得很幸福。

陈师傅的手艺很好,据说他是当年和平饭店的学徒工,一手西点做的连老师傅都惊艳。三年的学徒时间带给他绝佳的手艺和被人称羡的声誉。直到他被外国红头发的客人抽了耳光。他想用桌子上镀银的餐具插进外国客人的肾脏,却被真牛皮做成的皮包挡了下来。

因为这一记格挡,他只是卷着铺盖离开了绿顶的豪华酒店而已,没有收到太严重的刑罚。临走的时候,带他的大师傅说道:“小陈,你要静,不要头(上海话,冲动),搞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接着又说:“蝴蝶酥的手艺你学会了,不零不碎。但我要告诉你,你油下的不够多,下的多,才会起酥,才有渣滓,那样才好吃。有时候你会做出来碎掉的蝴蝶酥,在烤箱里就碎掉了。你不要觉得失望,老阿姨、老伯伯最喜欢买这个。你要记住,出去找路子,总归有饭吃的。你要记住,出去找饭吃,要机灵,不要冲动;你要记住,蝴蝶酥在起锅的时候才要放白糖,那样糖才会黏在酥皮上面。”

老师傅挥了挥手,陈健离开绿色屋顶的高级酒店。后来的故事你也知道了,90年代,他在上海市淮海路盘下一间临街的店铺,做起他擅长的西点生意。在街上谁都知道,因为他蝴蝶酥做得好,甚至有对街的姑娘投怀送抱。那是上海最美的小姑娘,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的。虽然她性格泼辣,但好在他早已搞了动不动要插人身体的急躁脾气,因此真正好好是合拍。她生气,他就让着她,从来不争辩一句。

王艳依然在对门的百货公司上班。在陈师傅的眼里曾经她的声响最剧烈,颜色最绚烂,而如今风波都已经过去,风言风语不会少,只是他不在意。日子就这样好好过吧。

在2000年的路口上,他们的女儿已经出生,名字叫做陈野。对于他来说,那是希望的原野。他知道女儿不是自己的,妻子在最初正式见面的时候就向他坦白,可他总觉得女孩的相貌与他相似。

高耸的鼻梁和蹋下去的眼眶,以及笑起来的、很深很深的酒窝,都像是他的写照。千禧年过了,据说他当初买下的铺面已经到了4000一平方,他算了笔账,把店铺租出去,一个月也有两三千块的进账。他下定决心这么做,只可惜他的妻子是见过大手笔的人,死命认定店铺价格还要再涨,不让他出掉。他是江南男人,习惯了听从妻子的命令,于是也就没卖。其实这是对的。他的西点已经打出招牌,成天成夜有阿姨爷叔排队来买,单单一个礼拜的营业额,都好较超过了几千块。

女儿也住在店里,小朋友最爱吃点心。王艳管的严厉,说糖对小孩不好,绝对不许她吃。可是陈师傅是忍不住的,小囡脸胖乎乎红扑扑,胖嘟嘟的生命是他最想讨好的对象。于是他趁着妻子不注意的时候,让小囡待在窗口下面,次品蝴蝶酥碎掉的大小由他精准把控,每一口都是跟小囡嘴巴一样大小的尺寸。小囡吃不了太多,每次吃两块也就“噔”住了不想再吃。啊啊啊啊啊的、傻乎乎的往淮海路上跑出去。这时候他就坐不住,头从柜台里探出去,大声喝道:“别乱跑呀!哎!回来回来!”

而王艳在认定了这个人以后,也发挥出了上海女人精明的本色。一张嘴巴唬得原料供应商屁也不敢放一个,原本谈好的价钱硬生生被她砍掉百分之三十。可没有谁是不服气的,所有人谈起王艳都竖起大拇指:“这个老板娘有腔调额!”

接着就是一句:“陈老板命是真正好额!”

他对于王艳包含着爱情与仰慕,他从没想过自己能触碰到在街道对面的、精致的让人不敢相信的女人。他爱她,也爱那个胖嘟嘟、傻乎乎的小孩子,她才两岁,他想,未来一定要让她学奥数,旁边邻居都讲了,现在小学考初中都要奥数加分的。不过现在小囡连幼儿园都没上额,哎,还是让阿拉小囡开开心心玩玩吧。

他身边的小囡吃了一口蝴蝶酥,又开始往外面跑了。这是下班时间,淮海路上的车比十年前多了不止十倍,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跑到了马路中央、黄色实线的中点,他急忙跑出柜台,想把小囡捞回来然后大骂一顿。都是怪她妈妈不好,这种道理不是应该女人来教的吗?

他冲了出去,只是这一次他没看见了远处袭来的,喝醉的司机以及在白昼里开得通亮的前大灯。血肉没有成为雪花,一声钝响过后,是铁皮与肉体碰撞的声音,黑红色的汁液慢慢在水泥路上弥散开来,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花型。

头颅破碎后,脑浆的颜色并不是黄色。而是透明的、含着一些乳白的颜色。

(七)

她不会做蝴蝶酥,也不会做西点。于是她把那间店铺改成她最熟悉的、卖衣服的店铺。街道对面的百货公司生意朝常兴隆,总会让擅自离开的人有一种悔恨的感觉。

可是她并不后悔。她把一切的希望都灌输在了女儿头上,她忘记了曾经的爱情与救赎。她从来不会做蝴蝶酥,西点需要学长时间的功夫,她没有耐心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于是她将隔壁店铺也包下,从浦洋路进货,做起了服装生意。为了盘下店铺,她变卖了放在镶着金边的红木匣子里的首饰。黄金分量很足,她在当铺里将首饰亲手递到柜台里的时候,心里想到张先生当年对她其实也算有情意的。

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品牌概念,只知道什么料作配什么样的价钱,而王艳的店铺从来都是公道的,同时又款式新潮,她毕竟是大百货公司里做过活的,哪些卖得好、哪些卖不好她一目了然。

她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上海女人管孩子都是严厉的,要上进要努力,这是正正经经自己的孩子,她比谁都爱她,所以并不把陈野当可爱的宠物看,不会像死去的丈夫那样宠着孩子。

下半学期了,怎么数学还考不及格!

你英语会读伐啦,这个词念什么?噢,我做好生意还要陪你念英文的是伐?

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要什么零花!

她的泼辣习气不能发泄在顾客身上,而供货商们也知道她是没男人依靠的假把式,也不害怕她,他们知道出来做生意的女人都有自己的脾气和故事。习惯了,就不怕了。

如果陈师傅还在的话,接小孩的工作或许轮不到她做。陈野读的小学离苏州河不太远,有好看的黄铜色的大门和淡粉色的瓷砖外墙,很洋气的。洋气的小学座落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那小区的模样她很熟悉,跟爸爸妈妈住的小区是很一个款式的产物,香樟茂密、六层的公房和油烟味道。在小学的旁边有一家小卖铺。小卖部你也去过,一层楼高的水泥房子,往外面支起来印着可口可乐的打伞,大伞旁边放着5毛钱一小罐的橡皮泥、不上颜色的盗版小人还有亮闪闪的卡片。小卖铺的老板娘比王艳要大,五官端正,只是岁月在脸上留下腐朽的根须,她不再是明艳动人的那种。

王艳照常接孩子放学,在很远的香樟树下面,她看见老板娘指着一个小孩,嘴里不停,在王艳的位置上甚至能提到其中迸出的脏字儿。那个小孩她最熟悉,于是她快步冲了过去。

老板娘看到王艳奔过来,声势更响,她用手指着陈野的脑袋说:“你看看,啊,在这里偷我们家东西。”王艳看了看小囡手里的塑料小球,那并不是她买的。但她不管这些,她心中的屈辱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她一把将陈野拉进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然后抬起头恶狠狠地对老板娘说:“这个是我们家女儿,你有话给我好好说。“

老板娘怔了怔,她没有想到偷东西的窃贼也能这样理直气壮,做惯小本生意的她只痛恨偷窃一条,她发了脾气继续说:“册那这个小比样子真是坏啊,这么年纪小小就学会偷东西。”说着,她拉住陈野的右手,作出要打的姿势。“你要好好教教她!家里没大人的是伐!“这一句话彻像一把生锈的铁锹,撬开庭院泥土那般,触到了王艳心里。这时候,苏州河上的汽笛声音传来,悠远深长。就在十年前,这个声音带来了小小的生命。

王艳有这么一晃念,眼前的争吵,三块铜钿的塑料泡沫球,像曾经无休无止的舞会上剔透伶俐的琉璃,里面有苏州河上带着腐臭味道的风景,梧桐树纷飞不了多久的金黄叶片。

在学校旁边还有人家,就是那种你我熟悉的、五层楼、六层楼高的,已经算是老公房。这时候是下午五点半钟,上海的秋天暗得早,灯火与油烟从上百个亮着灯光的窗口飘出来,那些温暖的味道,混合着男人下班时锁自行车的声音还有暗灰色却又透出明光的天空,凝聚成了一副热闹欢快的图画。这幅画面把王艳隔绝在外,自成一派,时间分秒间在厚重而潇洒的灰暗云层中散走了。

女儿突然拉了拉她的手,“姆妈,不要吵了呀,算了呀。”王艳回头又低头,看见阿囡紧紧抓住自己的手,那小手本来很白,但在秋寒中冻得微微发红,又有些发烫,像冬日里即将熄灭却带着余温的炭。

王艳心中的一口气突然泄了。那些骄横的气脉与昔日叱咤借给她的力量在一瞬间又还了回去。凭着最后一股气,她拿食指伸向老板娘,“侬不许再欺负阿拉女儿了,听到伐!”接着她环视着为数不多的围观人群,无力地尖叫:“你们看什么看?”她拉起女儿转身就走。走了很远,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各女人神经病额嘛。这么泼辣。”

她板着面孔,一步不回头。在学校的对面,有一家卖澳门蛋挞的小食店,里面飘散出的香味像一只只飞舞在空中的蝴蝶。

她的泪忽然就落下来了。

回家路上,高架桥上车流飞逝,在比水泥桥体更远的地方,一轮即将熄灭的太阳照耀着华灯初上的城市,带来十年前熟悉的,宁静又安全的气味。绿灯亮了,她紧紧抓着囡囡的手,死死地拉着她仅有的小东西。

小囡问道:’妈妈,你为什么事体在哭啊。”她又说:“妈妈不要哭了。”

王艳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滴,但她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小囡低着头说:“妈妈,我晓得错了。不应该拿人家东西。”她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冻着了。微风随着清秋的香樟极淡的味道吹起了王艳的灰白的枝桠。

她摸了摸小囡的头说:“你知道错了,那有啥讲头劲呢,算了!待会吃饭吧。”

她走进厨房,围上带了一丁点油污的花围裙。围裙俗气的格子与线条,在她的腰支上盛开,开放出她熟悉的花丛。

花瓶中,一束塑料制成的牡丹假花势头正劲,深紫色的花瓣微微合起,孕育着永不朽灭的活力。

在屋子外的空地上,有吃食花种的麻雀,那是野蛮而卑贱的生命。王艳从厨房向远处望去,她看见那件大衣高贵却俗气扎人上刺绣牡丹。以及知晓冬天的,快乐又短命的蝴蝶。她从窗户探出头去,憋屈与愤怒在身上生根发芽,长出来,却被防盗的铁栅栏轻柔包住。浓烈的情感在安全的温柔中,无处使力。

王艳的厨房里有一个小水缸,水缸里面是她刚摘取的草头,她把草头拿出来,甩去水滴。甩干净了,再加上一点点老酒,炒起来才香。飞舞的水滴在阳光照射的时候,反射出浮着灰尘的七彩色。

那是脆弱又绚丽的夕阳。

她忽然静下来了。

花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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