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霖推开了一扇小小的贴满了传单的玻璃门。舞厅很小，只有一层，但是装修得十分精致。幽暗的灯光夹杂着浓浓的香水味，像潮水一样随着音浪涌动。舞厅中央，高矮胖瘦的宾客在舞池里随着音乐臃肿地舞动着。在门口的右侧，有不少打着领带，浓妆艳抹的年轻男女坐在吧台前，眯缝着眼睛，贪婪地望着舞厅内的一切。

阿霖正了正西装，径直走向了吧台。“先生要杯什么？”系着围巾，戴着金框眼睛的服务员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要杯牛奶吧，最便宜的那种。”阿霖看着服务员，认真地说。旁边有两三个人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阿霖一眼，目光中似乎夹杂着几丝疑问和嘲讽。

“先生您的‘山羊牌’牛奶。”服务员麻利地将将一杯装在高脚杯内的牛奶递到了阿霖面前。舞厅内，震耳欲聋的电音、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声和摄人魂魄的香水味很快地盖过了阿霖手中的淡淡奶香。

阿霖皱了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句：“兑水的……”

“老哥，你干哪行的。”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短小，穿着一件紧身黑色短袖和湖人队球裤的男子从一旁贴了过来。

“我是一个网络小说家，笔名叫‘山上的羊驼’。你呢？”阿霖注视着身边的男子。

男子打量了阿霖两眼，贱贱地笑着说：“我叫阿贤，我是干销售的，这是我的名片，嘿嘿。”把手里的名片塞给阿霖后，男子像个叼到了香肠的狗，晃着尾巴，扭头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在老城区最破烂的一排街道，一个布满了油垢的小巷子里，是阿霖的家。阿霖在这里租着一个70平方米的小房间。他的隔壁住着一对喜欢在白天开超大声音响放歌的小情侣，楼上住着一个喜欢养花草的老先生。老先生养的藤蔓植物从楼上的窗户一路势如破竹地生长下来，最后在阿霖书桌前的窗框上安家乐业。阿霖每次写作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满窗绿意。在隔壁传来的音浪的伴奏下，窗框上的一条条细绿藤蔓似乎随风起舞，在阿霖眼前跳着充满生气的舞蹈。阿霖小小的房间里塞着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柜，一台电脑，一个卫生间，然后再无他物。小小的房间被阿霖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得好像大型连锁酒店的标准套房一样。阿霖每天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对着电脑打字，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不喝咖啡不喝茶，不抽烟也不喝酒，床头书柜里面的一排排科幻小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按作者和系列把小说整理了起来，好像一个狂热的收藏家。

疲惫的阿霖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关窗户，冷冰冰的风从窗外涌进房间。屋顶的灯管好像被冻得打着哆嗦一样，不停地闪着。

“叮铃铃铃~”阿霖的手机铃声响了。

“喂？”阿霖机械地拿起了手机，接通。

“是‘山上的羊驼’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了利落干练的女声。

“是的，您是？”阿霖左手扶着头，从舞厅带出来的浓厚香水味使他头昏脑涨。

“您好，我是杂志《一钟时代》的编辑小红。”女声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编辑部看到了您在微博上连载的小说《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十分感兴趣。”

“哦？你们愿意提供连载的版面给我吗？”阿霖坐了起来，从窗口吹进来的冷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是这样的，我们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认为您的题材十分新颖，文笔也十分不错，如果能做一点改进的话，我们是十分愿意连载您的大作的。”

“什么改进？”阿霖叹了一口气。

“嗯，首先是您的小说并没有太多吸引读者的‘爆点’。如今成功的网络小说，不仅仅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场景和背景设定，甚至不需要一个宏大的世界观，它们需要的是能够吸引读者注意力的‘爆点’。‘爆点’分很多种，比方说让主角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或者一段令读者感同身受的经历。这些‘爆点’让读者在读小说时有强烈的代入感，这样他们才有动力废寝忘食地读您的小说。坦白来讲，您的小说剧情离我们生活的社会相去甚远，无法吸引到多少读者。”编辑小红伶牙俐齿地说道。

“然后呢？”阿霖小声地问。

“其次，您文章的题材和文风有点不搭。如果您想要写科幻系小说，现在市场上不乏成功之作，如果您想要坚持写科幻系的小说，您可以借鉴一下几个月前突然爆红的小说《地球熄灯后》。这部作品独创了五段式叙事手法，引得网络小说家们竞相模仿，创造出了许多好作品。但是您的小说偏搞笑风，如果这么写的话，我建议您放弃科幻类型的题材，改写像校园或者爱情之类的小说。这样搭配您的搞笑文风应该会比较吃香。如果您要找一个参考的话，前几年因为搞笑文风爆红的网络小说家‘小老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如这样，您在一个星期内将您的《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修改一下，或者按照‘小老虎’的文风试着创作一下新的小说，然后发一个大纲给我们看看如何？我的联系方式是……”

“不必了。”阿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不断挣扎的灯管出了神。他已经大学毕业三年了，生活似乎并没有半点起色。三年前，他怀抱着满腔热血，提着一个小小的电脑包，拖着一箱书住进了这间小小的出租房。三年后的现在，热血已经被焚烧得渣都不剩，理想被现实一次又一次打击、粉碎。生活拮据已经是常态，一日两餐的生活让他眼窝凹陷，面黄肌瘦。他不怎么运动，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更是使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认真打理过的头发和鼻梁上驾着的圆框黑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书生而不是一个孱弱的乞丐。

阿霖的钱包里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在与《99故事会》合同到期后，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收入来源。房租和饭钱如同两座巨大的大山，沉重地压在了阿霖身上。阿霖没有眼泪，他不委屈，他也不后悔，但他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敢想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当一名网络小说家，现在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对这个世界的质问，对这个时代的不解。

“叮铃铃铃~”阿霖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喂？”阿霖拿起了手机。

“阿霖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啊，杨太太？”阿霖直起身，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对，是我，最近生活怎么样啊？”杨太太讲话慢条斯理，谈吐间让人感到她是一位很有教养的人。

“啊，一切都还好。”阿霖两只手捂着手机，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上个月的房租，我……”

“唉，虽然你母亲再三请求，要我别跟你说这件事，但是杨奶奶我今天还是要告诉你，你这三个月的房租，你母亲前天偷偷地一并帮你付清了。”

阿霖半天没有说话。

“阿霖啊，我听说你是想当什么网络作家是吗？听奶奶一句劝，你还年轻，赶紧找个安稳的工作，然后成家立业，才不枉费了你父母培养你的苦心啊。”

“杨太太，您说的我都懂，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听我一句劝，我有几个孙子辈的亲戚也跟你年龄差不多大，他们哪一个不是毕业之后脚踏实地地去应聘，然后进入大公司，每天扎扎实实脚踏实地地上班。”杨太太抑扬顿挫地说着。

“杨太太，但是……”

“哎呀，小霖啊，我也知道我现在跟你说你也未必会开窍。我只是看着你现在不得志的样子可怜。你再怎么说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老天爷给你铺好的道路不走，你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你呀，就是太倔，不知道学学别人……哎，我家的猫要洗澡了，我先挂电话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嘟——嘟——嘟——嘟——”阿霖怔怔地望着手机上红色的“通话结束”，老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无力地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眼皮子底下凉凉的，一滴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他一直与世界对抗的勇气似乎在一瞬间漏了气，生活上的种种不顺带来的委屈感在他心灵的大堤上打了一个口，长驱直入。他并没有感到失落，也没有感到害怕，但是莫名的挫败感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不知道明天起床后他该怎么办，是继续坚持梦想，不向现实妥协，还是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

窗前本来整齐细密的藤蔓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在黑夜中好像克拉肯的触手一样张牙舞爪。几片枯萎的叶子摇摇晃晃的被吹到了阿霖的书桌上。阿霖累了，他闭上了眼睛……

“叮铃铃铃~”阿霖从一段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手伸向了一旁不停震动的手机。

“喂？”阿霖的声音沙哑无力。

“请问是‘山上的羊驼’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青春感洋溢的女声。

“是的，您是？”阿霖揉了揉眼睛，望向了书柜上摆着的钟，发现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两个小时。

“你好！我是在《99故事会》上连载小说的职业小说家‘小老虎’，你应该听说过我吧！”激动而略显稚嫩的声音像电流一样从阿霖的右耳长驱直入。阿霖感到浑身酥麻，但是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

“您是……‘小老虎’？我还以为‘小老虎’是个男生！”阿霖的声音微微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小老虎’清脆的笑声好像有着神奇的感染力，连阿霖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确实呢，好多人都以为我是男孩子。”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阿霖强忍着内心的兴奋，强装冷静地问。

“是这样的，‘山上的羊驼’先生，我最近读网络小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你写的《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

阿霖感到心跳停止了一秒。

“我感觉你写的实在是太好了，然后我把我看到的那几段发给了我的编辑，我的编辑也对你的文笔赞不绝口。不夸张的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科幻喜剧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大的震撼。”‘小老虎’兴致勃勃地说。

阿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体内有一万只野生大水牛奔腾而过，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上欢快地打滚，一阵阵肌肉的抽搐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和我的编辑一致认为我们不能错过这样的作品。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而且依我看，你的小说形式史无前例，说不定能在如今文坛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小老虎’兴奋的声音像在阿霖脑海中不停地回荡，“我们希望和你合作，出版一套实体小说……”

拥挤的小酒馆内，三三两两的散客有的倚在墙边，有的松垮垮地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电视上的篮球赛转播。

“先生要杯什么？”服务员从吧台后面探出头来。

“要杯德国黑啤吧。”阿霖看着服务员，认真地说。

“好，一杯德国黑啤。”服务员麻利地转过头去，在冰柜里翻找着。但是，阿霖的注意力被身后桌子上的一群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的大学生吸引了。

“哎，你看了最近‘山上的山羊’的新小说《地球毁灭后的期末考》吗？我感觉挺好看的！”

“好看倒是挺好看的，只不过抄袭《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太多了吧，连小说题目都几乎是照搬的。”

“《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才是神作，‘山上的羊驼’可是开创了‘后后现代主义’的大文豪，哪是这个什么山羊可以比的。”

“说到‘山上的羊驼’，虽然他一举夺得了科幻文学大满贯，但是为什么本人却从未在媒体前面露过面呢？”

“据说他故意不在任何媒体前露面就是为了时刻警醒他自己不要忘本，无论混得多红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作家的本质——他的文字才是他的‘脸’。”

“我猜啊，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听起来时髦的名字后面的是一个乱糟糟的老头，才不好意思露面吧。”

“哈哈哈哈哈哈……”

阿霖转过身去，望向了身后的小圆桌。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围坐在小小的圆桌旁，圆桌上横摆着一本‘山上的羊驼’的巨作《太阳系消失后的高考》。四个年轻人畅快而自信地笑着，聊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杯‘山羊牌’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