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躺在病床上，心事重重，眉头紧锁，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他剧烈地翻身，从床上弹起来，在空中翻转，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爸，您轻一点，医生让您静卧，不能剧烈运动，不然脑袋里会再出血的。”小张说。老张停止了翻转，眼皮哆哆嗦嗦，近乎哀求地看着儿子，喉头一颤一颤地想说些什么，但话却又像睡梦中上了一口痰——又咽了回去。小张不制止他乱动的话，他可能还会忍很久，但这下不让他乱动，他只好说了出来:“儿子，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给医生送点东西。”

小张的反应很平静，似乎他父亲迟早会说出这句话，他一直在等着。小张觉得医生也就比自己大个几岁，算得上是同龄人，“我们这代人所受的教育，我们这个年纪，哪会和那些油腻的老头子一样。”小张心想。

老张见儿子迟迟没有回话，已经交通堵塞的脸上又增添了几笔，他不耐烦了起来，正要发作，却看见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穿着白大褂——他的主治医生。

“家属跟我来一下！”没等老张父子反应过来，医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张急忙起身追赶，当他走出病房时，只看见走廊的另一端，医生只剩一只脚还在办公室门外。

“病人的情况比较危险，颅内左边有一个肿瘤，右边还有血管畸形形成的动脉瘤。如果长在一侧，我们可以一次手术全部处理，但长在两边，我们不能一次在脑袋上开两个大洞，所以只能先处理已经出血的肿瘤。家属把字签一下吧。”医生说完，从抽屉拿出一沓厚厚的A4纸，已经装订好了。小张一页一页的签字，根本来不及看上面的内容，只觉得手都要抽筋了。突然，一张“医患双方不收和不送红包协议书”出现在眼前，小张先是一愣，接着转了转手腕，发酸的手终于舒服了一些。小张的脑袋里轰鸣，老师的教诲，自己所受的教育，现在得到了肯定，公平正义的阳光仍然笼罩着大地，自己的信仰没有崩塌，医生的神圣光环也没有被破坏，世界是如此和谐、美好，啊！生活真是充满阳光。

小张一回到病房，老张睁大了眼睛急切地问:“医生没跟你要吗？”

“没有。”

“傻孩子，医生叫你去办公室，叫你签字，那就是在向你要呢！”

“那是正常的流程。你觉得现在给了，医生这就把你推手术室里去吗？”

老张争辩不过，把头扭向一旁，生起闷气来。小张掏出手机怼在了老张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小张把那张协议书拍了下来。

“他们是在假正经！就像医院门口贴着的‘医药代表禁止入内’一样，就像教育局不让老师补课一样，”老张忽地坐起身来，“你真是上学上傻了，那么天真，竟然相信这种鬼话，哪有猫会嫌鱼腥的！”

“人家会在乎你这点钱？因为你这点钱丢了饭碗值当吗？因为这点钱你让人家丢了工作，你好意思吗？”小张大吼道。

老张又把脸扭到一旁，虽然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但是，他觉得儿子已经把他扔在了大街上。

“你们还没有给医生送红包吗？”临床的患者家属闪烁着大眼睛问道。

老张的头像波浪鼓一样猛地扭了过来，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乡下正熟睡着的宁静夜晚，一颗彗星砸在了院子里。老张心情大好起来，洋洋得意，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我说什么来着，你呀，还是太年轻，还是个学生劲。”老张眉飞色舞地说。

“每个病人都要给医生送红包的，”临床家属得意地说，就像课堂上老师提问，只有他知道答案一样，“不能给少了，给少了，医生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但也不能给太多，太多了，医生会不敢收的，随大流就好。”

小张依旧很平静，仿佛本不能成功的事结果没有成功，恰似一粒沙掉进沙漠里，波澜不惊。

老张兴奋异常地缓缓坐起身子，满嘴的唾沫，趴到小张耳朵旁，像做贼一样小声嘀咕:“你有医生的微信吗？我发红包给他。”

“微信？你真想得出来，那不是活生生留下证据吗？当然要送现金，要找没人的时候，还要避开摄像头。”

“你终于开窍了！”老张看向病友得意地说，“我这孩子还真不傻。”

小张走出病房，下到一楼去找提款机。“直接送现金太显眼了，要装在一个袋子里，”小张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要一个信封吗……怪不得医院门口的小摊卖信封。”“信封也不太好吧，”小张停住了脚步，“大家都用信封装，现在一见信封，所有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卫生纸！”小张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卫生纸最好，包得严实又不引人注意，就是扔在地上也没有人会想到里面竟然卷着钱。”

小张取了现金，贼溜溜地张望，努力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走廊，不，走廊人来人往，人多眼杂。步行梯口，也不行，这里有一个特大号的摄像头。步行梯里面走一走，地上有几个烟头……看来这里比较安全，可太好了，趁现在没人，赶紧行动。小张掏出现金折了两折，成了一个窄条，这样体积小不占地方，也方便从裤兜里掏出来。事先准备好的卷纸……啊，这样一点一点卷也太慢了。小张把卷纸摊在地上，现金铺好，用手掌一搓，就像擀面条一样。是不是卷得太厚了，小张又拆下几层……塞进裤兜里，再掏出来，反复好几次，确保能在医生面前迅速地掏出来。

“要比孙悟空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还要利索。”小张傻笑着。

钥匙放在上衣口袋里，手机放在左边裤兜，卷好的钱放在右边。小张拍了拍各个口袋，安排妥当，回到了病房。

“都准备好了吗？”老张就像看到救星，上帝派出了天使，“快送去吧，医生应该在办公室里。”小张刚走进病房。

元旦过后，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医生们忙得走路都带风，白大褂的下摆全都漂浮起来，近乎于跑，但跑容易撞到人，所以只能“走”，女医生披散的长发也快和地面平行了。

不一会儿，小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老张瞪大了眼睛问:“他收下了吗？”

“没有……不是……他不在办公室。他上手术台了，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回来。”

老张缓缓地躺下身，有点失望，但不一会儿，他又觉得这没关系，医生还会回来的。“他回来还会再叫小张去办公室，还会啰里啰嗦地诉说病情多么多么复杂，有什么什么样的风险，”老张望着天花板，“哦，还有签字，这个不能少。给他他还要推辞一番，嚷着‘这是干什么呀……家属，请您不要这样……’嘿嘿，想要还不痛痛快快地，假正经。”

“他如果拍你的肩膀或者撑他的衣兜，你可要注意了，他那是在暗示你。”老张突然看向儿子。

“知道了。”小张嘟囔了一句。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张又烦躁起来。“你再去看看。”老张命令道。小张怕惹老张生气，不耐烦地起身去了医生办公室，跟预想的一样，医生还没回来。

小张也想早点见到医生，早点完成任务，总有个事在心里搞得紧张兮兮的，很不舒服。但老张一个劲儿地催促，却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小张回到病房一屁股坐下，没好气地说:“医生还没回来，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

“已经下午4点多了，马上要吃晚饭了，估计今天的手术排不上了。”想到这里，小张提着的心放松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家属跟我来一下！！”门口突然传来医生的呼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小张。小张急忙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晃晃悠悠地走出门外，等他清醒过来，医生的脚后跟已经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术后由于疼痛，可能导致患者血压剧烈波动，这样对他的动脉瘤来说是很危险的，随时可能破裂。所以，我们要在刀口处打一针长效麻药，并且要送进ICU病房监护。”医生说。

ICU！这个词无异于一声炸雷，小张知道它的含义，他在电视上见过送进那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病人。

小张一时心跳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地到处乱摸，手一下子插进了左边裤兜，发现手机竟然没有带，落在了床上，他脑袋一片空白，又伸进了右裤兜……

“家属不要掏兜！”医生呵斥道。

小张一抬头正好撞上了医生严厉的眼神。这个眼神，自打毕业以来，小张好多年没见过了，那是犯了大错老师才有的眼神。

小张挨着墙努力控制着发软的双腿回到了病房，告诉了老张医生的话。

“ICU！！”老张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他也看过电视。

“他没收！”老张低声嘀咕，“还安排了ICU，看来……”

老张觉得好像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他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脑袋里有海浪在呼啸。他躺下，忽地又坐了起来，又慢腾腾地躺下，拉了拉枕头，盖好被子，就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