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张爱玲《色戒》
引言
《色戒》是1997年花城出版社出版出版的小说,作者张爱玲于1950年创作,30年后才发表在她的子集《惘然记》中。作品主要描述1930年末,一位叫做王佳芝的女知识青年,化身刺客,企图用美人计,刺杀汪精卫阵营中一位高级特务易默存,双方在政治、权谋、性之间尔虞我诈的故事。
出生在贵族家庭中的张爱玲,从小生活在光怪陆离的沪港洋场社会,接受着中西文化碰撞之际的迷惘与复杂一代,切身地感受着传统封建文化向现代物质文明转化时期的挣扎和叛逆。她用细腻现代的笔触描绘着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暧昧不清的奇怪氛围,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冷静地暗示着文化交融碰撞而带来的精神矛盾;
张爱玲的笔下塑造出各种风姿绰约的女性形象,《倾城之恋》中极具东方美韵的白流苏、《第一炉香》中温文尔雅的葛薇龙、《色戒》中迷人中带着隐忍与挣扎的王佳芝......她们的一生具有传奇色彩,初见时光鲜亮丽,智慧灵动,但又因为种种原因走入堕落、扭曲或是死亡,最终结局不过落寞如一抔尘土。
变态的社会挤压着她们原本美丽的身体与灵魂,将美好的事物打碎成一片狼藉,本该是一汪清泉却落得成为一滩腐臭的死水的惨淡下场,苍凉的笔触冷静克制地描写着封建文化对人心的荼毒与戕害,充满了浓郁的悲剧色彩。
艺术结构分析
小说《色戒》的叙事结构并没有拘泥于传统的纵式结构模式,平铺直叙地讲述故事,而是结合了西方截取生活横断面的结构形式,在叙述顺序上巧做构思,现实生活中穿插回忆片段,将人物不露声色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和其中种种孽缘。小说叙事顺序为:现实暗杀当天与易太太打牌、回忆过去与易太太结识与重逢、现实当天与易太太打牌、顺序故事来到咖啡店、回忆过去在香港演话剧,策划暗杀行动,结识易太太,策划第二次暗杀、再到现实中的珠宝店,这样的叙事顺序结构看似有些混乱,实则充满了电影感与悬念,在一次次交替的时空中,恰到好处地揭开前文中隐藏的细节,又为下文做出了铺垫。
小说兼“情节小说”与“性格心理小说”之长,故事的发展中也呈现着人物性格的细腻变化,悬念迭起之中恰到好处的心理描写也为其增添了真实自然之感。
人物形象塑造
易先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心思诡谲,敏感多疑。作为小说的主角,他大多数是以“易先生”这个称号出现的,而非他的名字,他就像一个隐藏在黑暗背后的神秘人,不见首尾,不知内心。他并非毫无感情,只是极度冷静与残忍凌驾于他的情感之上,特务身份带给他的是高度紧张的神经状态和无处发泄的压力欲望,面对着王佳芝的美丽与诱惑,病态的控制与占有的救命之恩,他所能看到的不是“救赎”而是“背叛”,
文章中多次提及易先生长相不起眼,身材矮小,一脸鼠相,哪怕做为汪伪政府的高官,他的心中依然保留着种种不满足与怀疑,这种怀疑不单单是对身边的人立场充满敌意的审视,也是他对于自身品貌的迟疑与不齿。文章中写“她(王佳芝)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实际上正是揭露了这个风光无限的汉奸心理上的自卑与渴求;位高权重,如履薄冰,家中的妻子全然将他当做是钻石与金钱的供应商,作为棋牌桌上吹嘘的资本,他无法因此得到慰藉与满足,所以当他见到了王佳芝的时候,从她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认同与陪伴,这恰好填补了他心中的缺口,对他而言王佳芝更像是一个满足他欲望与自我认同感的工具,使得他能够在高度紧张的工作环境中继续蝇营狗苟;而当他发现他聊以自慰的情人实际上始终欺骗着他,变态扭曲的自尊与疯狂的求生欲使得他立刻对其痛下杀手,他极致的利己主义占领了感情的上风。
“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邝裕民:沉默的大多数
小说中对于邝裕民的直接描写不多,多是从王佳芝的角度进行侧面的勾勒,与其他的角色相比,除了抗日锄奸这一项任务,他似乎无欲无求。这样一个中庸的人物是获得过王佳芝的欣赏与爱慕的,文章却对他着笔不甚细致,可见张爱玲并非想要把他刻画成一个具体饱满的角色,而是作为一个符号化人物,借此为王佳芝这一形象的生动丰富性做铺垫,也借此深刻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对一名身不由己的女性的叹惋;
作为一个抽象的艺术符号,邝裕民的描写是笼统而模糊的,正因如此这一形象起到了一定的象征作用,象征着那些空有一腔热血的反抗者们。那些有着由几千年的卑躬屈膝深入骨髓的妥协性和软弱性的反抗者,很难在短时间内拔除自己身上的劣根。邝裕民作为一名学生必定是才貌不俗的,毕竟爱慕他的王佳芝是“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可邝裕民的优柔寡断消磨了王佳芝的信心,也让她彻底沦为了一个角色,一个工具,而不是王佳芝本人。
“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与其说邝裕民的中庸之道在于权衡对王佳芝的儿女情长和锄奸杀敌的国家大义之中,不如说是他只是在对王佳芝的爱意和愧疚之间左右摇摆;他并非是格局高尚眼光远大的抗日青年,只是一个妄图螳臂当车的热血青年,只不过被他挡在车前的是王佳芝罢了。
他满怀热血的高呼着抗日救亡,却不是用自己的力量,他的确在做一件崇高的事情,但却用了一种低劣不齿的方法,这是那个时代群龙无首的青年们的缩影,无畏的人拼了命去做无谓的付出,荒唐中又充满了悲凉。
王佳芝:爱情的殉道者
“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这是王佳芝在等待易先生到来准备暗杀时的心理活动,此时的她心底不由得生发出对于普通男女恋爱的幻想与渴求,她是一个尚未被打磨干净的理想主义者,哪怕是身处一场决定生死的刺杀行动中,恐惧与未知依然没能阻止一个普通女人暗暗揣测着寻常爱人之间的日常生活,尽管她自己身陷囹圄,又或许这样的囹圄并非是她所排斥,而是因为身处其中的另一个人的到来,正是让她情不自禁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美好的罪魁祸首。
如果说邝裕民的弱点是典型的匹夫之勇,那么王佳芝的弱点便是妇人之仁,正是两个致命的缺点导致了这场暗杀的失败。
“也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张爱玲擅长描写细腻深刻的心理描写,尤其是两性心理中女性的心理;情节的高潮处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突然将语境拽离了危险硬冷的刺杀,变得带有些许温情与柔软,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王佳芝的身上具有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心理”,相对于人的意识,“无意识心理”就是像是海平面之下不为人知的巨大冰山,是一种难以察觉的心理活动,这些愿望和观念因为种种社会冲突和矛盾而被克制,因此人们往常显露出来的欲望和倾向仅仅是一个人内心的冰山一角,更多在不经意间压抑深埋的甚至是不曾察觉的情结构成了一个潜在的人物,赋予了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
语言风格及意象描写
《老人与海》与易先生之间的缘分
1952年12月底,香港中文出版社出版了由范思平翻译的中文版《老人与海》。1955年5月,在刊印第三版时,译者名改署张爱玲,并增加了张爱玲为《老人与海》撰写的《译者序》。在《译者序》中张爱玲坦言:“这是我所看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她不仅热情地赞美了书中圣地亚哥的人物形象,认为他展现了“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更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老人与海》的原作中充满了“淡远的幽默与悲哀”。
《色戒》的创作发生于张爱玲翻译完《老人与海》后的第二年,很多研究学者将其中的人物塑造与《老人与海》中的角色进行了分析与比较,从中看出海明威对于张爱玲笔下人物的影响。
《老人与海》讲述了圣地亚哥为了捕鱼独自在海上漂流,这是一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故事,充满了悲剧英雄的宿命感——一场没有结果的漂流,一场毫无意义的反击;圣地亚哥是一个不被理解的孤独者,是一个被边缘化的老人,而易先生也是这样一个缺少认可的“可怜人”,二者充满了孤独感,却又都冷静异常,若非不是对生活充满了惓惓之忱,便是对其带有宽容的绝望;正是这样相似的境况,最终与老人相伴的大鱼变成了一堆白骨,为易先生付诸全部真心的王佳芝也变成了一缕孤魂。
钻石——石头,亦或是珍宝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
张爱玲小说中的许多意象都具有双重含义,既可以是特定情境之中的动作语言,同时又是人物处境或人物之间关系的隐喻与象征。对于疏离的妻子,易先生只是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嘛,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而面对“红颜知己”王佳芝则是大方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麻将桌上,王佳芝是唯一没有钻戒的太太,这也为易先生为她购买钻戒做了一个铺垫,这里不能够理解为王佳芝因为得到了昂贵的钻戒而对易先生宽恕接纳,无论是对易先生还是王佳芝,钻石的价值都只不过是块石头,是一个能使她更好更妥帖地潜伏于阔太太中的道具,是支票与金钱;然而,后期钻石的存在默默改变着王佳芝的心理状态,它意味着一个人的真爱,从前王佳芝没有得到它,象征着她像是一颗被人遗弃的棋子,易先生愿意为她买下曾经嗤之以鼻的鸽子蛋钻戒,则是象征着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王佳芝得到了渴求的一份踏实与信任,因而她才会对易先生说出那句“快跑”,也许可以理解为,她想要守护这一份价值连城的“钻石”,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全感与依赖。
麻将——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桥梁
小说以各家太太打麻将的场景作为开篇进行引入,又以一场热闹的麻将局作为结束,前后呼应着,似乎生活一如既往什么也没有改变,无聊的消遣充斥着太太们庸俗空洞的生活,赢钱、请客、攀比是牌桌上经久不衰的话题,而“麦太太”只是她们生活中不轻不重的一个过客,对太太们而言,钻戒的克拉与请客的频率才是值得她们耀武扬威的谈资,除此之外她们贫瘠的精神世界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索,“麦太太”的生命亦是如草芥一般轻微——上海滩失去了一个倾听者,还会有许许多多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人簇拥上来,乐意听着太太们茶余饭后侃着鸡毛蒜皮的细小琐事。
麻将在小说中起到了串联故事的效果,王佳芝正是借着麻将接近易太太,从而赢得易先生的注意,麻将本身就是一门高深的艺术,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娱乐活动,正如王佳芝的潜伏,需要步步留心,稍不注意便叫人先行赢了,便面临着暴露与死亡。
麻将局中可以窥探到隐秘而微妙的人物关系,太太们之间的攀比,易先生对易太太的敷衍与客套,语句中的潜台词,深意,双关,看似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暗流汹涌,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猜忌利用与算计。麻将是极具东方韵味的意象,在中西文化碰撞之中的上海,一副麻将增添了张爱玲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情结,是她的现代思想与传统有机结合的外在表现。
结语
悲惨不完整的少年家庭生活促成了张爱玲对于社会偏执的见解,父母的离异与后母的虐待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她素材的选择与写作的倾向——着力描写女性在两性破碎婚姻生活中的浮沉与挣扎。
中西文化的冲突之下,两性婚姻关系的命题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声色犬马的洋场生活孕育着荒唐而复杂的观念与法则,恋爱与婚姻背负上了商品的性质,金钱扭曲着人们的信仰与价值观,正是这样的背景促使着一些女人们拼命地想要寻找到一份真正的爱情,一份不被金钱阶级束缚的感情,渴望得到关爱与温暖,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她们只能在变态的爱情中坠落,死亡,连反抗的话语权都被尽数没收,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默剧,这是畸形的时代对于爱情的最终解释,或许也是张爱玲对于爱情的最终解释。
张爱玲在《惘然记》的卷首语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以上一席话,《色戒》的意图尽在其中。有关于张爱玲写作此篇文章的立场一度引起过许多文人学者的争议,甚至是口诛笔伐,她与汉奸胡兰成的现实婚姻生活使得这部作品被强制附加上了一定的政治色彩;国家层面上她近似“乱伦”的背德情感收到了批判与指责,然而究竟背了哪种德?似乎也无人可以说清,说到底,《色戒》并非是投敌叛国者用来献媚的一本密码本,张爱玲的本意也不在于歌颂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感有多么的高尚伟大,文学作品的价值是无法用惯常的思维方式与道德伦理来衡量的,它不应该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教化读者孰是孰非,孰黑孰白。
众多的争议将这部悲情的爱情故事推至风口浪尖,连同着张爱玲本人,都蒙上一层神秘而反叛的面纱,但正是留白与异议给予了《色戒》独一无二的艺术特色,在当时乃至现在的文学作品中,这样敏感而又犀利的文字也不失犀利与锋芒,这是不可多得的现代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