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有的时候在选择把自己放在一个光明有阳光的地方。我们希望别人看到的自己,是健健康康、乐乐观观和开开心心的。所以我们去坚持跑步,坚持跳舞,坚持看书,坚持上班,以维持在一个特别好的状态。这当然是一件可喜的事情。生活待我与歌,为何要显得病病殃殃呢。可是持久走在阳光下的人,肯定也不会看到、或者很少看到角落里面的那些阴暗。或者就像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的状态一样,这个世界很美好,怎么会有不幸呢。
然而不幸就是会存在的。无法躲避。夏天的时候妈妈在芝加哥,我给她讲了一个我工作上生父强奸自己女儿的案子。妈妈大为惊异,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确定之后便觉得这生父过于垃圾、不可救药。其实这个案子在我工作的那个组织中属于screening阶段。就是我们受到了这个父亲的求助,说他被起诉,但是他说他没有强奸自己的女儿,大吐苦水,我们就拿到了他的所有的卷宗开始审阅,来看看到底要不要代表他。我就是被分配看卷宗的那个。也许有的人觉得,再罪大恶极的人都需要被律师代表;但是我眼中只看到了“铁证如山”四个字。可怜的小姑娘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小笔记本上有一页“你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小秘密”;于是小姑娘就写下了父亲碰自己的小屁屁的事情。后来机缘巧合被姥姥看到,案子在最终暴露出来。警方介入、小姑娘接受了生理检查,下身有伤痕。不仅有小姑娘自己的证言,还有父亲自己编造的解释车库精液的故事,被自己的女朋友全盘否定。在我们之前,有另外至少四个律所接了他的案子,又拒了。看这样的卷宗,我很恶心。我真心觉得,在司法资源这么有限的情况下,民事案件还是让他Pro Se去吧。
我们给他打电话说不能代表他的时候,他听起来好无辜。他说他真的没有做这样的事情;他怀念和女儿度过的每一个时刻。他说当他看到超市里面那些可爱的玩具,他都没有办法不热泪盈眶。他怀念家庭。他的口音很纯正,不像是特别底层的口音。他是一个白人男子。我们让他pro se,他说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自己去defend这样情感上深深融入的案子。他听起来好可怜。
可是没办法,谁让你这么垃圾呢。你这样的人不接受法律的制裁,请问还有公道吗。我以为像生父强奸自己女儿的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超级特别大变态身上;可是我们的案子中,sexual assault在儿童保护案件当中已经变得惊人的常见。我带到所里面做的一个案子,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常年吃大麻,从十五岁就开始生孩子,五个孩子的父亲无一相同。两个女儿都被性侵,大女儿四岁就被great uncle强奸,然后举止异常,去性侵自己的弟弟们;现在九岁的大女儿根本没有办法分清楚什么是社会的界限,在独自乘坐出租车时说话举止没有边界再次被司机强奸。一家都是奇葩,她的孩子去她表姐家,又被表姐家的女儿们性侵犯。话说我坐在那interview witness的时候都有点震惊性走神,因为我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rape和sexual assault。我笔下的人物关系图之间的箭头都是rape,sexual assault这些单词。这样的案子不仅让人觉得心里压抑,无能为力,还会生出一种愤怒感——那个妈妈为什么要那么早就去找男人生孩子?为什么不可以担负起一个当妈妈的职责?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受到了伤害,就好像没有事情一样就在旁边傻愣愣地看着?为什么会下落不明?她的两个女儿,光换福利院、foster home就已经辗转了十几个地方。难道社会的下层,就真的要这样下层吗?她的女儿长大了,不也会变得和这个妈妈一样吗?
可是我们能帮忙什么呢?我个人的贡献,是告诉白人男子我们不接这个案子;我个人的贡献,是要代表曾经抚养女儿的老奶奶让她免受政府指控。我并没有让孩子们变的更好。再没有一个non-relative的家庭,愿意收养那个女孩子了;她日后变好的几率,几乎为零。在美国虽然有比中国完善的儿童福利保护机构,但是也还是,一到十八岁,自动扔社会。去了福利院的孩子们,乖孩子们要被坏孩子带坏;有些州的福利院,硬件设施不合格,卫生状况吓死人。原生家庭坏了的孩子,很少会有好下场的;他们被政府辗转调配的这个家庭、那个福利院、有的时候,也还要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分开。就算政府怎么伸手接入,伤痕都已经形成。
中国比美国还不如。我写这篇文章的契机,就是在知乎上看到了一个帖子,让大家评价苏州女孩因被生父强奸自杀的案件。父亲最终被判了13年。女孩从十岁就开始被强奸,自己的母亲就在旁边,也不吱声;在我心里面,这个母亲也是一样应该被判刑的。可是在美国,这样的事情最终被发现的几率挺大的;不论是医生,还是老师,还是护士,等等,都是mandatory reporter,不举报要被追究法律责任。可是在中国却不是这样,告了,情节不是特别严重的,警方并不采案。中国也没有像美国这样强大的政府介入的系统。原生家庭一旦出了问题,社会救助跟不上,孩子就只有独自承受悲伤这一个下场了。
之前和一个师兄吃饭,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父母。可是这些父母,却不好好对待自己的孩子。今天的这些孩子们,明天可能重新走自己父母的老路;底层的人们重复底层的生活,就好像一只被蒙着眼睛的驴,一直在一圈一圈地,拉磨。
如花2016.10.30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