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闲暇之余，受一缕和煦的春光牵引，我来到古色古香的社旗县城，此时的赊店古镇正逐渐恢复着以往的兴盛与繁华，徜徉于古镇的任意一条胡同，都好似植根于明清时代的城墙码头。这里的民居古铺皆流传着“天下店，数赊店”的佳誉，果真是匠艺天工，锦中带绣。那清秀典雅的檐廊匾柱、琉璃照壁，依旧保持着明清商埠文化时期的旧貌，可偏偏是这长存的旧味，才让人爱得欲罢不能。欣赏之余，却有一枚别致的倩影，从鼻尖掠过手臂，划过枝头，一会映在地上，一会刻在眉心，那是北归的雁阵！我惊喜地仰天长望，两列大雁正从赊店古镇山陕会馆的上空缓缓经过，“一”、“人”两个赫赫有名的大字一跃眼帘，我尽其可能地与其道别，在不舍与沉思中目送着它们一路向北......
距离去年白河湿地看到的南迁大雁，如今已隔半年之久，细细数来，忙忙碌碌几万个时日，又有多少时间流放于等待？古人称雁为“鸿”，并载有牧羊苏武鸿雁传书的典故和“忆郎郎不至，昂首望飞鸿”的乐府诗曲，一句所谓“鸿雁到几时”的寻常探问，究竟背负了多少难以启齿的等待？
是啊，雁过留时，可浅浅归矣。鱼类洄游、雁鸟迁徙虽皆为凡间常态，却也暴露了自然选择、优胜劣汰的严苛结局。我怀着耐人寻味的崇敬，想再去寻那悠长而神秘的鸟道，狭小的视线之内早已是一无所获，却于脑海深处留下了亘古至深的记忆。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成群结队的雁阵，自由艰难而又声势浩荡，宛若空中纵横有序的旅行军队，想问世间有谁不倾慕它的持久与可爱？只是，时光荏苒，南来北往间，哪一个才是它真正的故乡？
儿时，每每看到路过故乡的雁群，我都满心疑惑。
“爸爸，他们飞了那么久，难道不感到累吗？”我不解地问父亲，语气中尽是不理解的鄙夷。
“不会啊，傻孩子，它们和你一样，有理想，有目标，更有一颗善于等待的沉静之心，即使再累都不会觉得生活空当当。”
“那，会孤独吗？”
“会，但也不会。”
待我再追问起来，父亲早已陷入了沉沉的深思之中。自那时起，表面上傲娇潇洒的雁群，在我不经世事的眼中，竟逐渐演变成了漂泊、孤独、忍耐等此类悲伤的代名词，不知为何，我总会莫名地想起丢了队的大雁。“等不到温暖，也注定等不到远方，该是有多失望啊？”
想来大雁迁移的路线基本固定，每一年秋去春来，成列而飞的雁群由东北，一路途经黄河、长江，最终抵达广东、福建等气候舒适的沿海地带，或是继续飞到美丽的南洋群岛过冬；也有“另辟蹊径”的雁群从内蒙古草原、青海出发，沿路飞越四川、云南或远达居于热带地区的缅甸和印度，等次年再重返名义上的“老家”——西伯利亚。这不畏艰苦的雁群一路而来，日夜兼程，虽是结队飞行，但遥遥几千公里的旅途，加之不明的恶劣天气和强敌的肆意侵犯，长的又岂止是时间的等待？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自古雁字回时，方能月满西楼。恐怕这也正如父亲曾经所说的那样，雁群最难言的等待，其实是对成功来临之前的沉淀与对苦难的坚持。譬如等待石头开花，等待爱人回心转意，等待学子录取通知，等待郁郁葱葱的少年迷途知返，等待过去某个人的原谅，等待亲情、友情、爱情的回应，等待“出征”的丈夫平安归来，等待圆明园的遗物重回祖国母亲的怀抱，等待疫情过去、全城解封，等那个缓慢的春天如约而至，或是期待鸟语花香、早日重聚.......或者，等待ICU室沉睡的母亲醒来，等待阔别已久的温存与拥抱，等待上万余次实验的一个数字，等待草醒、鸟鸣，等待眼角膜，等待健康的肾源，等待一场冒险似的告白和从未说出口的爱的表达；又或者，静待丢失在某个路口的熟悉而陌生的声响，等快乐一天的孩童散学回家，等发自肺腑的改变，等时光永恒里愈变愈好的自己，等长安花开、自由解放，等一起变老，等慢慢长大......无声无息的等待啊，总是这样煎熬漫长！
多少远方，因等待而长存。也许生命跋涉，等待有果，最终丰功厚禄，功成名就；也许热爱一生，大梦一场，但无比清楚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仍然选择坚守，仍然无谓惋惜错过。
在雁群看来，等待不是原地踏步，而是夜以继日，清贫飞行。但凡等待，必有回音，或是一段难忘的追逐，或是一场关于人性的思索，又怎能因结局喜忧而被轻易定性为奢望？
那一日回到老宅，院落的墙缝间，嵌满了稚童颂诗的嬉笑，祥和的老妇人正颤颤巍巍地抖着手中的针线缝补衣物，孩子们一边咿呀学语，一边心满意足地啃着娘亲的老油饼，厨房里传来婶婶打汤的滋锅声，花椒滚油，酥而不腻。忽而，一阵春风袭来，挑弄得朱红色的老门吱呀作响，妇人脸上的褶皱如涟漪次第散开，夕阳西下，我仿佛看到她年轻时候的美丽，那样温婉，那样不可一世的骄傲，也许它也曾像雁儿一样，为心中的爱情和梦想，等待了好久好久，也许事到如今，她依旧在等。是等明年的鸿雁乘秋南来，踏春而去？总之，是不肯放弃生活。冬去春来，寒来暑往，自出生，等待好似已然成为人们行走清苦人间而终将完成的使命，正如错过了昨天，我依旧在等待明天一样，哪怕是空欢喜，也定在等待中收获反思。
是啊，人生以往的沧桑历练，很苦也很漫长，我却始终没能改变对雁群悲伤的映像，是他们提醒我时光的流逝，提醒我珍惜，提醒我功名利禄，浮浮沉沉，要善于沉淀，更要懂得适时等待。雁留迹的天空，写满了人生的喜怒哀乐。父亲从赊店的宽巷口走来，告诉我：等一等，离成功不远嘞。
